御座台之上并行放着两把滚金紫镶玉龙、凤椅。
时辰到了,李公公行至前头,尖厉着嗓子道,“百官起身,皇上太后至。”
殿外的铜钟应声而起,响了三声,一声比一声沉缓,在偌大的宫殿里往复回荡,声势浩大。第三声落时,一九龙衔珠靴与一双朝凤宫履并行均缓步从玉阶拾阶而上。
云昭太后正当桃李之年,韶华未逝,此时不过四字出头年岁。容貌保养的极好,明黄罗裳,珠光宝饰,颦笑皆少,不怒自威,自带着雷霆雨露,倒成就了这一番天然馥郁醉人。
“母后上座。”云昭皇帝略一欠身,欲扶着太后信步坐上凤椅。
“皇帝也坐,不必顾及着哀家。”燕太后眼眸含笑,略一施手便推开了皇帝递来的手。
待帝、后二人入座之后,众人一道深揖齐声道,“皇上太后万福金安!”
云昭皇帝手一挥,沉声道,“众卿平身,今岁国泰安民,皆赖诸公辅佐,愿与卿等共贺此禧,勿拘礼节,尽兴欢娱。”
“谢陛下!谢太后!”众臣再次齐声道。
太后面色如常,正位端坐。无人知晓处,皇帝掩在龙袍下的手青筋鼓动,纹理毕现。
皇帝不动声色扫了堂下一眼,百官皆在,都是些熟识面孔华服出行承带着家眷。唯有下首右位的楚南质子身侧是空悬的。寻到由头了!微怒道,“薄昀皇子怎的没有携带侧妃而来。是朕派去的李公公贪杯忘了这事,办差不利?”
他这问题刁钻刻薄,几无全退之法。李公公是皇帝派去的人,又在宫内当差了大半辈子,自是明白规矩不敢误事的。祁薄昀若是应承了李公公失职,便是打了皇帝的脸。如若不然,便是抗旨不遵,进退皆是大罪。
那不妨将罪允了别人。
祁薄昀袖袍一撸,赤着前臂躬身行礼,辩解道,“臣下惶恐,怎敢言天差的不是。”又故长舒口气,面露难色,“只是我那新妇出身寒门,又是个女儿家,素来是养在深闺,不见什么世面的。当日天差来府宣旨时,初闻天言,已是福泽深厚,哪料的李公公几回看眷,一时间无福消受,惊寐不已,受了些风寒,至今卧床不起。”
他此番言论一出,席上诸公脸色一变如食苦胆般狰狞,皆瞪目而视立在金麟柱旁的李士德。
古来大臣多轻贱宦臣,或因起身体残缺,或是嫉恨后者在圣前谄媚,搅扰朝政,其中言官尤甚。云昭重视文治,更有不杀言官的祖训。是以此言官皆是些大胆敢言之流。
虽祁薄昀非云昭子民,众人眼见着也不怎么待见他。但同理他是异邦人,家国脸面丢在他面前更是要不得。
于是祁薄昀话音甫落,便有官员掀桌而起,怒喝道,
“大胆阉人,我朝向来重视礼法。汝身残之人年岁渐长怎的反不识规矩。”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踏步而来一漆纱小冠,红衣宽袖青年官员。
一声起,万声喝。声声急切,似是催命!
李士德早失了体统,拂尘落地惊跪在地,大喊着,“老奴惶恐,惊扰娘娘实非无心之失,实在是娘娘酷似……”
“李公公年岁约摸是大了,反应迟钝,得罪了楚南大皇子侧妃,确确实实是有错的。”出言的便是云泽侯,他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诡谲,只是林静蕴现今对他还有用处,她的身份还不得暴露,故此出言阻止。
“侯爷此言差矣,这上岁数的老人最是懂事的。焉能触此错纲。”祁薄昀讥诮道,“怕是新妇在他眼里没个重量,故而行事没个分寸。”
他这话一出,颇有些含沙射影的暗指,争论一时悄无声息下来。不顾及着他,也得顾忌着他身后日益强大的楚南。两国邦交关系岂能因一人毁于一旦。是以众人皆闭口莫言,生怕多言错多。
在这宫里浸淫摸爬近一生,李士德那双眼睛看过无数这暗流里的波涛汹涌,今儿个倒成了这流里的沙砾,除开无奈,还是无奈。他已然明了,不待抬头看堂下的目光灼灼,整个人已被通体灼烧殆尽。
“老奴……有罪!老奴有罪!请陛下开恩,请娘娘开恩!”
“嘣嘣嘣!”
李士德滚落玉阶,在堂内众人之间朝着玉阶上端坐的两座菩萨,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哭得涕泗横流。他这动作一大将束发冠磕掉,网巾一散,雪花白的枯发蓬松散乱,糊在脸色,颓丧至极。
皇帝平日也不喜他,此时更是面露嫌恶,索性闭上眼不去瞧他。
一直沉默的太后开了尊口,“李士德年少进宫侍奉先帝近三十载,算有大功,既已老了,合该退居养老宫。只过不可消,你既坏了祖宗规矩,折损楚南皇子、侧妃体面,也不可不罚。余生就去恩济寺诵经念佛,抄写经书万卷,为皇子,侧妃祈福,以消罪孽。”太后又看了眼祁薄昀,眼里带着淡笑,“卫太医医术高明,哀家时不时唤他瞧个头疼脑热的,效果极好。明日遣他去为你新妇诊治,定能解她之忧。如此这番处置,质子殿下可还有什么不满?”
似太后这般万人之上之人,眼底的笑意更多时候透露着一丝威胁,一丝压迫,一丝强制。派遣太医怕是试探他恰才所言虚实。祁薄昀不是个傻的,况且他自小见这样的眼神便不再少数,他也不杵,
“太后娘娘圣裁,我替新妇谢过娘娘。”
“既是质子殿下的侧妃,理当是我云昭的贵客。皇帝。”太后将话抛给正当鸵鸟的儿子。
皇帝:“太后所言极是。”
“挑个好日子,邀这对夫妇进宫款待一番,不失为一桩美事,也当是我云昭待客风范。”
“儿子遵旨。”
太后微点头,执鎏金护甲轻叩案几,凤目睥睨阶下,道,"吉时既至,尔等且自畅饮。乐舞坊预备的乐舞快些入殿助兴,莫要扰了诸位情致才好。”
——
为着不暴露身份,夜幕降临时,木明棠当机立断令三宝准备了一浴桶的冰水。二人礼成后总管岳琏循着礼制分拨了侍女服侍她。但因着新婚当夜祁薄昀负气出走那事,更兼她平日里沉默寡言,颇冷淡些,不摆什么架子,那些侍女也因此看轻她,能偷奸耍滑决不行动一步。
独独三宝待她亲热如初,木明棠见她年少单纯,活泼烂漫,待她也亲热些。
三宝立在木桶边缘上瞧着冰水之下瑟瑟发抖的木明棠,心中不忍,结结巴巴道,“娘娘,定要如此吗?”她已经在冰水里泡了一刻钟,粉白的皮肤失了血色,像是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洁白毫无杂质。这几日阴雨连绵,晚间风也大,三宝怕她身体真出个岔子。
“再…加点…冰水”
“娘娘!”
“再…加点”木明棠唇已冻的青紫,兀自强撑,既决定要做,便要做的像些。若是宫里遣人来试探,怕是兜不住底。泡完冰水她又穿着单衣,在廊檐下风口处站了许久,晕乎乎数着天上的星星。直至鼻中淌下清涕,才满意回房躺回床上。
在她身后有一抹白色在黑夜里极其显眼,她站了多久,那人就瞧了她多久,却没有近前。从头至尾,木明棠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翌日一早,不出所料木明棠卧床不起,里衣被汗浸的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这模样,自然是去不了皇宫的。岳琏急得不行,冥思苦想这可如何是好。祁薄昀像是早就知道似的,并没有说什么,穿戴好径直跨出了门。
日中时总管寻来的郎中为她开了几副方子,她服下后已然好多了,但仍然头疼难捱。及至下午申时,她已然缓过来,能下床行走,三宝在小厨房为她煎药。其余人不知又跑哪处偷玩去了,栖凌阁便只有她一人。
西窗阁下的案桌上摆着上好的笔墨纸砚,木明棠站在案前思索片刻,知道这是祁薄昀特意给她预备上钩的,还是提笔写下几个字。而后小心收起,换了身衣裳借故要去恩济寺烧香拜佛欲出。
“娘娘可是要外出?”总管岳琏叫住了预备往院外走的木明棠,“现下天已黑了,娘娘伤寒未愈,还是不要外出的好。”
“我身体已无大碍,不过是念至今日花灯节,欲往恩济寺为殿下祈福。现下光景正好,我不逗留,立时回来。不妨碍总管什么事。”
“娘娘,这不合规矩,怕是殿下回来是要责罚小人的。”
“规矩”木明棠反问道,“殿下可曾明令我不许出府。”
“不曾”
“府里可有规矩申时后不许出府,又或者明令今日不可上寺庙求签礼佛?”
“不曾”
“既是皆不曾有这些规矩,我该去的才是。总管要是不放心大可以随我一同去。”
岳琏还待劝诫,又听她说,“我既是他上达天听,明过阁典过门的侧妃,这质子府本也该有我的一部分。总管只听他的话,不理我言,这才是不合规矩。”
她这话语气随和不急切,但路子强势,与她素日里不争不抢的样子反差极大。不少闻言者均吓了一跳。
岳琏神色一凛,暗中思虑,她今日这番争辩必要出去,必定有诈,随从跟着说不定能探查到什么信息,便应了下来。
恩济寺在城东三环路的灵璧山腰。翠英巷在城西的一环路上,行走过去确是要耗费些时间。更兼今宵花灯节,一路上行人慢慢,不好行车马轿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