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冬猎场地设在一片茂密的松林外围。
皇帝兴致勃勃,一早便对李危及在场的几位宗室亲王宣布,据报此林中有巨熊为害乡里,今日谁能猎得此熊,必有重赏。
规则既定,众人纷纷策马扬鞭,四散入林。
李危依旧将温愫揽在身前,共乘一骑。然而,他并未随大流进入松林,反而调转方向,朝着与松林相反的一处僻静草甸行去。马蹄踏过积雪,离喧嚣的猎场越来越远。
温愫心中正自疑惑,李危却忽然勒停了马。一只手竟毫无预兆地探进他裹得严实的领口,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他细腻的后颈肌肤上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一下。
“似乎比前些日子丰腴了些。”李危的声音贴着他耳畔响起,带着明显的撩拨意味。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温愫瞬间面红过耳,下意识地将怀里的暖手炉抱得更紧,仿佛那点微薄的热量能驱散颈间撩人的触感。
李危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低头在他敏感的耳廓上落下一个轻吻,随即没头没尾地低语了一句:“还不够远。”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夹马腹!
骏马吃痛,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狂奔起来。
温愫毫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加速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本能地紧紧抱住了李危劲瘦的腰身,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前。这种在危险时刻全然依赖的姿态,不知何时已成了习惯。
李危似乎极为急切,不断催动马匹,风驰电掣般在无人的草甸上恣意奔腾了十余里,方才渐渐放缓速度,最终停下。
温愫已是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愣愣地抬起头,眼眶里还噙着因惊吓而泛起的泪花,茫然地看着李危。
李危的目光快速扫过四周空旷的景致,确认安全无虞后,才收回视线,落在怀中人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上。他那张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伸手,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温愫冰凉的脸颊。
温愫吃痛,不自觉蹙起眉头。
“吓着你了?莫怪。”李危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歉意。
温愫惊魂未定,抿着唇没有回话,只挪开了视线。
马儿开始在草甸上悠闲地踱步,不像是来狩猎,倒更像是一对璧人踏雪散步。李危将下巴轻轻抵在温愫的发顶,声音低沉地响起:“在皇兄和众人面前,总不好待你太过亲密,平白惹人笑话。只能将你带出来,说些体己话。”
他顿了顿,又问:“冷不冷?这般跑马,可还开心?”语气温和,竟真似与心上人推心置腹一般。可落在温愫腰侧的手掌时不时掐捏摩挲,狎昵无比。
温愫竟是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李危倒也不恼,大手在他腰间揉了揉,似乎又起了跑马的兴致。
就在他欲再次催动马匹的瞬间——
一道极快、极轻的破空之声袭来!那是一支淬了毒的短箭,角度刁钻,直取李危后心!
电光火石之间,温愫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行动,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李危向旁一推!
箭矢擦着李危的臂膀掠过,钉入前方的雪地。然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支更为隐蔽的冷箭从侧方的枯草丛中激射而出,“噗”地一声,狠狠扎进了温愫的右肩!
剧痛瞬间席卷而来,温愫闷哼一声,眼前一黑,软软地向后倒去。
李危眼中寒光暴涨,反应快得惊人,反手抽弓搭箭,嗖嗖几声,远处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他埋伏在暗处的亲信侍卫立刻现身,与突然出现的几名死士缠斗在一起,很快便将对方尽数歼灭。
“搜身!查清底细!”李危厉声吩咐,自己则迅速抱住怀中不断颤抖、意识已开始模糊的温愫,翻身上马,朝着行宫方向疾驰而去。
那箭上必定淬了剧毒,而温愫……他现在绝不能死!
行宫内,太医院灯火通明,忙作一团。几番施药针灸,总算暂时压制住了毒性,保住了温愫一线生机。
但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禀,相比于毒素,那支重弓射出的箭矢造成的物理创伤对温愫孱弱的身子而言才是致命的,怕是已伤及经脉,日后右臂能否恢复如初,尚未可知。
李危坐在榻边,面沉如水,一言不发。他屏退左右,亲信悄然入内,呈上从死士身上搜出的证据——几件虽经处理却难掩皇家印记的用品。
果然如此。皇兄,这就等不及了吗?李危心底冷笑。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榻上昏迷不醒的温愫脸上,伸手探了探他微弱的鼻息和滚烫的额头。忽然想起不久前在马上捏他脸颊时,那触手可及的、带着生气的温软。而此刻,被他捏过的地方,正和其他处的肌肤一样,迅速失去血色,变得苍白透明。
温愫这个人,心思太过简单直白,连讨好与保护都显得如此笨拙而坦诚,这种坦诚,在这吃人的漩涡里,最终只会害了他自己。
皇帝恰在此时闻讯赶来,面露忧色。李危随他至外厅。
皇帝痛心疾首地告知“真凶”已查明,乃是边疆北狄流寇,业已伏法。李危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讽,这始作俑者倒是抢先下了定论。
李危依礼谢恩,心底却已冷然。皇帝这番惺惺作态,无非是敲打与试探。
他不再多言,只禀明圣上,温侧妃伤势沉重,北地医药不便,恐延误治疗,打算明日一早便启程带他回京养伤。
皇帝允了,又赏下不少珍贵药材。
当晚,行宫偏殿内烛火昏黄。
温愫果然发起了高烧,脸颊烧得通红,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他深陷梦魇,眉头紧锁,干裂的唇间溢出破碎的呓语,一声声唤着“爹爹……阿娘……小妹……”,声音微弱而凄楚。
李危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榻边。
“蠢货……”李危看着温愫苍白的脸,低声骂了一句。
温愫如今拼死护他,依赖他,甚至可能对他生了些许妄念,可终有一日,当事情明了,会温愫不会觉得今日这一箭,以及这些时日虚情假意的“温存”,统统都不值得?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通传,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张公公领命前来探望。
李危眼底寒光一闪,正愁满腔无名火无处倾泻,这倒好,来了个现成的出气筒。他冷哼一声,深吸一口气,将面上所有外露的情绪尽数敛去,只余下一层冰封的冷硬,快步走向正厅。
张公公正揣着手站在厅中,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忧虑,见李危出来,连忙躬身行礼:“奴才给王爷请安。陛下闻听侧妃娘娘受伤,忧心不已,特命奴才前来探望,不知娘娘如何?可需宫中再派太医前来诊治?”
李危并未叫他起身,任由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自己则踱步到主位坐下,端起方才侍卫新奉上的热茶,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着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
“有劳皇兄挂心。”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侧妃福薄,受了些惊吓,箭伤虽重,但性命无虞,就不必劳动宫中太医再跑一趟了。”
张公公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笑容不变:“陛下也是关心则乱。说起来,今日冬猎竟混入北狄流寇,惊扰圣驾,伤及娘娘,实在是守卫失职!陛下已下令彻查,定给王爷和娘娘一个交代。”
“交代?”李危终于抬眸,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向张公公,“本王在北境与真正的狄人厮杀十年,他们用的箭矢、弓力,乃至行事作风,本王闭着眼都能分辨。今日那几只冷箭,是不是北狄流寇所为……”他微微倾身,语气骤然压得极低,“你心里不清楚,还是……陛下心里不清楚?”
张公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后背沁出一层冷汗,腰弯得更低,几乎成了九十度:“王爷明鉴!此事……此事定是那起子贼人狡诈,模仿狄人行事,意图混淆视听!陛下已命人将其余党尽数剿灭,绝无虚言!”
“哦?是吗?”李危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更令人胆寒,“那还真是……辛苦皇兄,也辛苦张公公你了。这般及时地找到真凶,速而剿灭,效率之高,令人惊叹。”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砸在张公公心头。张公公冷汗涔涔,不敢接话。
“回去禀报皇兄,”李危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结束了这场短暂的问候,“侧妃需要静养,本王也受了些惊吓,冬猎后续事宜,本王就不参与了,明日便启程带侧妃回京疗伤。有劳皇兄挂怀,本王……铭记于心。”
他特意在“关怀”二字上加重了读音。
张公公如蒙大赦,连声应“是”,背身几步,慌张离开。
赶走了这碍眼的奴才,李危胸中那口郁气却并未完全消散。他独自在厅中静坐片刻,方才起身返回内室。
他尚不明白这种烦躁与郁结,其实叫做“心疼”。
他只是单纯地认为,用真心换算计,是天下最亏本的买卖,而温愫,偏偏就做了这桩傻事。
他守了半夜,直到温愫的体温稍稍降下,呼吸也平稳了些,才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到案边,倒了杯冷茶饮下,心中盘算着下一步棋。
温愫的伤,皇帝的试探,燕北的布局……每一件,都比那点莫名的情绪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