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大亮,温愫便被李危从被窝里捞了出来。他睡眼惺忪,却见李危已换上一身寻常的棉布青衫,虽难掩通身的气度,但总算褪去了几分厉色,更像是个家境殷实的俊朗公子。
“今日无事,带你出去走走。”李危言简意赅,将一套同样质料普通的月白衣衫递给他,“换上这个。”
温愫愣了片刻,心中涌起难以置信的雀跃。
禁足结束了?王爷要带他像普通人一样逛街?他连忙接过衣服,手脚麻利地换上,没注意到李危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的视线。
两人未带随从,悄无声息地从客栈后门溜了出去,汇入了清晨渐渐熙攘的人流。
江南水乡的早晨,雾气氤氲,小桥流水,橹声欸乃。
叫卖声、交谈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温愫如同鱼儿回到了水中,眉眼间的怯懦和拘谨不知不觉消散了。
他熟门熟路地穿梭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偶尔还会停下脚步,用吴语与路边的小贩交谈几句。李危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与卖莲藕的老翁讨价还价,与挑着担子的货郎问询新奇玩物——
那些飞快流淌的方言,他十句里能听懂两三句便不错了,完全像个局外人。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李危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尤其当温愫在一个卖定胜糕的小摊前停下时。那摊主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梳着螺髻,面颊铺着胭脂,与旁人言笑宴宴。
温愫弯下腰,指着蒸笼里白白胖胖的糕点,用方言笑着问:“阿妹,格个定胜糕,今朝阿是新鲜出炉咯?”
小姑娘声音清脆:“自然是的呀!阿哥侬放心,阿拉格搭的定胜糕,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做,顶顶新鲜!保侬吃了心想事成!”
温愫被她的热情感染,笑意更深:“格么好,帮我包几只。”
“好咯!”小姑娘利落地用荷叶包好糕点,递给温愫,还俏皮地眨了眨眼,“阿哥生得真好看,像画里走出来的人,送侬一朵桂花添添喜气!”说着,从旁边的篮子里取了一小枝金桂,别在了温愫的衣襟上。
温愫先是一愣,随即莞尔,也用方言道了谢:“多谢阿妹。”
李危站在几步开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看着温愫对那小姑娘展露的、毫无防备的干净笑容,看着那枝突兀地别在他衣襟上的桂花,再听着自己完全不懂的、却显得异常亲昵的对话,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抿紧了唇,脸色不自觉地沉了沉,但终究没有上前打断,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别处,仿佛对街边的杂耍产生了兴趣。
温愫拿着糕点回来,闻到桂花香,才意识到衣襟上的花,连忙想取下,却被李危淡淡阻止:“戴着吧,挺配你这身衣服。”
温愫偷眼觑他神色,见并无不悦,这才稍稍安心,将还温热的定胜糕递了一个给李危:“王爷……尝尝?这是江南的特色,寓意很好。”
李危接过,咬了一口,甜糯适中,味道确实不错,但心里那点微妙的涩意却并未消散。
这一日,他们逛了集市,听了评弹,坐了乌篷船,温愫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甚至会主动给李危讲解一些江南的风俗典故。李危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看着他发亮的眼睛,心中的那点不快,似乎也被这鲜活的生气冲淡了些。
傍晚,李危带他去了江南最负盛名的酒楼“望江楼”,包了个临河的雅间。窗外华灯初上,水面倒映着璀璨灯火,舟船往来,丝竹声隐隐传来。桌上摆满了精致的江南菜肴,都是温愫幼时熟悉的味道。
许是白日里玩得尽兴,又或许是这久违的家乡风味让他卸下了心防,温愫难得地放松下来,甚至在李危的示意下,小酌了几杯本地特产的桂花酿。酒意上头,白皙的脸颊染上绯红,眼神变得迷离水润,话也比平日多了些,虽然依旧谨慎,但眉梢眼角都带着不设防的乐意。
李危看着他这般模样,目光深邃,并未阻止,只是偶尔为他布菜,倒酒,自己却饮得不多。
回到客栈时,温愫已是脚步虚浮,几乎是被李危半扶半抱地弄回房间的。一沾到床榻,他便意识模糊,嘟囔了几句听不清的呓语,很快沉沉睡去。
李危站在床边,凝视着榻上之人酣睡的容颜。残留那点微妙醋意,在此刻似乎失去了发作的理由。他难道要跟一个醉鬼、跟一个卖糕饼的小丫头计较不成?
他沉默良久,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的信函。信是几日前从北地快马加鞭送来的,来自被暗中安置的温家家主,信中寥寥数语,皆是报平安之意。李危原本没想这么快给他,但此刻……
他俯身,轻轻将信塞到了温愫的枕头底下。或许,这能让他睡得更安稳些。
凑近时,他隐约听到温愫在梦中嗫嚅着什么,似乎含混地念着一个“危”字。李危动作一顿,心弦微动,忍不住凑得更近些,想听真切。
“……味……豆沙……味……好甜……”
原来不是在唤他,而是在梦里惦记着白日里吃过的甜糕。
李危顿时气结,方才那一点莫名的期待瞬间化为乌有。他冷哼一声,带着些许惩罚意味,伸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温愫睡得红扑扑的脸颊。
“没良心的小东西。”他低声斥了一句,看着温愫在梦中不满地蹙了蹙眉,翻了个身继续睡,终究还是替他掖好了被角,吹熄了床头的灯烛。
黑暗中,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错。这一日的市井烟火如梦,但至少今夜,有人能得一夕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