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结束后,沈言随燕凛回到凛渊阁书房。
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还有空气中未散的墨香与硝烟混合的气息。
沈言走到窗边,看似在欣赏庭院景致,实则借由这个动作拉开与燕凛的距离,给自己争取片刻喘息。方才在偏殿,他看似游刃有余,实则每一句话都经过精心计算,精神高度紧绷。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一阵疲惫。
“看来,‘抱病’三日,成果斐然。”
燕凛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他显然早已看穿沈言之前的称病不出,不过是在积蓄力量、重整旗鼓。
沈言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皇兄既然给了臣弟协理之权,臣弟自当竭尽全力,不敢懈怠。”
“竭尽全力?”燕凛缓步走近,脚步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清晰可闻,“还是……借力打力?”
他在沈言身后一步之遥处站定,目光落在对方纤细却挺直的背脊上。这个距离,已踏入亲密范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沈言能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温热气息,以及那股独属于燕凛的、混合着龙涎香与权力的冷冽气息。他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面上却依旧淡然:“皇兄此言何意?臣弟愚钝。”
“愚钝?”燕凛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一个愚钝之人,能在三日内摸清北狄王庭内部纷争,找出百年前颁布、早已无人提及的《北狄会典》旧律?”
他向前又迈了半步,几乎贴上沈言的背,声音压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你早就知道那条旧律的存在,是不是?你在等,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将它作为利刃,一击毙命。”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沈言背脊微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他确实早就通过系统检索和卷宗查阅,掌握了这条关键信息。他一直在等待,等待燕凛将他推到台前,等待北狄使臣最志得意满、防备最松懈的时刻。
“皇兄明察。”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语气依旧平稳,“臣弟只是觉得,与其在对方设定的规则里疲于奔命,不如……换个场地。”
“换个场地?”燕凛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的兴味更浓。他忽然伸手,并非触碰沈言,而是越过他的肩头,指向窗外庭院中一块奇特的景观石。
那石头形态嶙峋,与周围精致的花木格格不入。
“你看那块石头,”燕凛的声音近在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沈言的耳廓,“它本不属于这里,是工部费尽心力从南境运来。所有人都觉得它突兀,碍眼,与这园景格格不入。”
他的指尖虚虚点着那块石头:“可本王偏偏要将它放在这里最显眼的位置。因为本王喜欢它这份‘不合时宜’。”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危险的磁性,“就像你,瑾儿。”
“你本不属于这里,你的思维,你的手段,都与这朝堂格格不入。但正是这份‘不合时宜’,让本王觉得……很有趣。”
沈言的心脏猛地收缩。燕凛这番话,几乎已经挑明了他知晓他并非真正的燕瑾!他是在警告,还是……在表达另一种意义上的“接纳”?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转身,终于正面迎上燕凛的目光。两人距离极近,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眼底自己清晰的倒影,以及那深不见底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幽暗。
“皇兄既然觉得有趣,”沈言抬起眼,目光清冽如冰泉,不退不避,“那是否意味着,臣弟这份‘不合时宜’,在皇兄的棋局里,也有一席之地?”
他在试探,试探燕凛的底线,试探自己究竟能在这危险的游戏中,争取到多大的自主空间。
燕凛凝视着他,眸色深沉如夜。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用指腹轻轻擦过沈言眼下淡淡的青影,那是在卷宗堆里熬了数夜的痕迹。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温柔,与他话语中的强势掌控形成诡异反差。
“你的位置,从来不由棋局决定。”燕凛的指腹停留在他微凉的眼睑下,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由本王决定。”
他凑近几分,鼻尖几乎要碰到沈言的额发,目光灼灼,如同锁定猎物的猛兽:
“本王许你掀桌,许你定规,许你在这朝堂之上施展你的‘不合时宜’。”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敲在沈言的心上,“但你要记住——”
“你能掀谁的桌,定谁的规,取决于本王允你到何种地步。”
“而本王对你的耐心和纵容,取决于你……能带给本王多少惊喜。”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低头,在沈言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极轻、极快地在他额间落下一个微凉的触碰。
一触即分。
如同烙印。
沈言整个人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只有080尖锐的警告声和额间那转瞬即逝却无比清晰的触感在反复回荡。
燕凛直起身,看着沈言难得失神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他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又恢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姿态。
“北狄之事,后续由你跟进。”他转身走向书案,语气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与触碰从未发生,“下去吧。”
沈言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额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凉的、属于燕凛的气息。
他看着燕凛挺拔冷硬的背影,缓缓握紧了拳。
由他决定?
许他掀桌定规?
好,很好。
沈言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暗流,躬身行礼:“臣弟,领命。”
声音平静无波。
他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凛渊阁。
阳光有些刺眼。他抬起手,微微遮挡,指缝间流泻的光影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映出那双逐渐沉淀、愈发坚定的眼眸。
这场博弈,远未结束。
而他,已经找到了在这盘棋中,属于自己的落子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