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针疗养,养出了几分生气,修养了几天,霍长今的精神好了些许便又回到东宫清音阁,这里毕竟是褚筱的地盘,药材供应够足。
她有时只是靠着软枕坐一会儿,多喝半碗粥,或者在院子里散散步都会被萧祈夸上一夸,说她“不愧是武将”。
而霍长今当然是很享受萧祈的吹嘘了。
这微小的好转,像是一缕阳光,短暂地驱散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萧祈小心翼翼地珍视着这份虚假的繁荣,绝口不提那些沉重的话题,只是更细致地照料着她的起居。
傍晚,她正收拾着从别院带回来的些许杂物,在一个不起眼的旧书匣底层,又摸到了一封崭新的信笺,信封上画了一株并蒂莲,而非她们少时常用的海棠花。
纸张是南诏常见的竹纸,墨迹犹带一丝未散尽的气息,显然是新写不久。
她指尖微颤,缓缓展开。
「卿卿如晤:
今夕守岁,忽觉南诏雨声酷似京州雪落。
若他年坟头青草萋萋,可否栽一株西府海棠?
我在地下,也能闻见故乡的味道。」
字迹依旧是她熟悉的、属于霍长今的清瘦笔体,只是比以往更多了几分虚浮无力。没有悲恸的控诉,没有不甘的怨愤,只有夜深人静时,听着异乡冷雨,对故土那一点深入骨髓的眷恋,以及……平静得令人心碎的嘱托。
萧祈的视线瞬间模糊,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她曾嘲笑她的字丑,可现在却无比怀念那样有劲却又有点飘逸的字,可她或许再也看不到了。
“你怎么能……”她哽咽着,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对着那个在隔壁浅眠的人无声质问,“你怎么能……这么快就给我写遗言呢?”
那株西府海棠,是她母亲姚月舒最爱的花,也是属于她和萧祈最天真最欢乐的少年回忆,更是霍长今记忆里“家”的味道。
她连身后事,都想得如此明白,如此……寂寥。
到此刻她才明白,霍长今那句“我不怨了”是有多沉重。
萧祈将那封薄薄的信纸紧紧按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上面承载的绝望成真。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擦干眼泪,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质地更佳、不易腐朽的桑皮纸。
她提起笔,蘸饱了浓墨,手腕沉稳,一字一句地写下:
「吾妻长今,天下无双。
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胸怀鸿鹄之志,肩担山河之重。
赴北境、定南江、平西凉,功在千秋,利在当代。
为天下大义舍生忘死,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为黎民百姓赴汤蹈火。
然,功成名就,帝王猜忌,同僚倾轧,于刀光剑影里踽踽独行。
今,不念旧怨,不记私仇,身归鸿蒙,魂寄星河。
望诸生敬她,尊她,重她,念她。
莫让英雄无归路,来世不知家何处。
北辰明德帝萧征之女和安公主萧祈亲笔。」
她写下了“吾妻”,这是她心底早已认定的名分。
她写下了她的功绩,她的委屈,她的胸怀。她要让后人知道,霍长今并非罪臣,她是英雄,一个被时局与阴谋辜负的英雄。
她不要她无声无息地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墨迹干透,她将信仔细折好,走出房门,找到了守在院外的许青禾。
“青禾,”萧祈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这个,你收好。”
许青禾接过,有些疑惑。
萧祈看着她,眼神清明而决绝:“若是……藏波花无处可寻,若是真的到了那最坏的时刻,将此信的内容,刻在我们的墓碑上。”
我们?
许青禾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萧祈。
“殿下!”
她瞬间明白了这封信的重量,也明白了萧祈平静外表下那深不见底的绝望。
这些日子里,她才是那个最身心交瘁的人,能撑到现在,不过是祈求一个奇迹,若是没有,她坚定的那口气也就无法再支撑她活下去了。
萧祈笑了笑,眼里却无光,“我怕我追不上她,来不及亲自为她写。”
许青禾喉头梗塞:“殿下,小姐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萧祈却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望向霍长今房间的方向,还是红了眼眶,声音轻得像叹息:“她说要我岁岁安康……可我…没她不行。”
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她的功过,留给后人评说。而我,要陪着她。”
许青禾攥紧了那封沉甸甸的信,再也说不出劝阻的话。
她知道,有些羁绊,生死难断。
……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几乎要将所有人吞噬的时候,几日后,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带来了东海郡的消息。
褚筱几乎是冲进清音阁的,他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尽管努力克制,声音仍有些发颤:“找到了!东海郡……找到了一粒藏波花的种子!”
那一瞬间,萧祈感觉停滞的血液重新开始在血管里奔流。
“只有一粒,”褚筱补充道,激动之余保持着清醒,“方太医和师父都确认过,是真品。但仅此一粒,远远不够配制解药。”
希望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星火。
“不过,”褚筱话锋一转,带来了最关键的信息,“师父说,藏波花虽极难培育,但生长周期并不算长。若在它原生的大漠环境,快则一月便能见花苞,两月可开花。只要这一粒种子能成功发芽、长大、开花,我们就能得到更多的种子,就能配出解药!”
生机,就在这一粒渺小却又无比珍贵的种子上。
沐华元没有任何耽搁,即刻决定动身。
西州拥有最接近藏波花原生的大漠环境,是培育的最佳地点。霍长今的身体状况显然无法承受长途跋涉,她需要每日服用沐华元特制的汤药,强行吊住那不断流逝的生命力。
最终商议决定,由沐华元带着那粒关乎生死的种子,在一队东宫精锐护卫的护送下,快马加鞭赶往西州,就地培育。而霍长今和萧祈,则留在东宫,继续等待。
希望重新被点燃,尽管微弱,却真实存在。
萧祈紧紧握着霍长今的手,在她耳边低语:“长今,你再坚持一下,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等西府海棠开花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家。”
霍长今靠在软榻上,看着萧祈喜极而泣的模样笑着点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指,力道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等待,再次开始。
但这一次,等待中有了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