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内,血腥气和各种药材混杂在一起,味道呛得人心里发苦。
徐朔正小心翼翼地给霍长今换药,一旁围着几位女太医协助,个个神色凝重,她们一般只在宫内给各位贵人诊脉治疗,伤成这样的还从未见过。
霍长今的伤口已经清理过多次,可身上的疤痕依旧触目惊心,鲜血如水一般从伤口处往外冒。
萧祈、许青禾、姚月舒候在殿外。萧祈眼眶通红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那紧闭的房门,握紧的拳头像是在替她诉说怒火。
而姚月舒早就哭得站不稳,身子半伏在软椅上,自那日女儿突然被扣上谋逆罪名下狱,她知道女儿会受苦却不曾想是这般模样。
萧琰计划落败,禁军被萧涣接手整治,后宫里,被软禁妃嫔与公主们也陆续走出宫殿。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她们身上,驱散了多日的阴霾。
程栩银把萧凌保护的很好,没给他们留下后顾之忧,皇帝也安然无恙,皇宫的血迹也在被清洗,一切都在恢复——
萧祈看着渐渐恢复秩序的皇宫,轻轻叹了口气 —— 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权斗,盛大却又迅速,像是一场短暂的噩梦,醒来后,终是迎来了天明。
萧祈以为这场仗会很难打,毕竟,萧琰布了那么久的局,他这人若非有十足把握又怎么可能随意落马?短短几天就毁去了几年的筹谋,萧祈一直不解的是明王的幽州军为何会来的这么快?而且装备精良的不像是临时起意,是明王也早有察觉做了准备还是在她们找他之前已经领了命,做了安排?
好像一切都结束了,愁绪却更多了,但是眼下,她最关心的只有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那个人。
一个时辰后,萧祈她们终于被允许进入,昭阳殿的地龙烧得极旺,却暖不透殿内凝滞的悲伤。
霍长今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身上缠满了绷带,脸色苍白得像宣纸,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 她已这样昏迷了三天三夜,自诏狱被救出后,便再没醒过。
徐朔还跪在床边,手中的银勺沾着药膏,轻轻拂过霍长今左胸上方,锁骨稍下处的那块狰狞的烙印。那烙印很深,浅黄色的药膏已经铺满伤口却还是透出了红血丝。
那日接到她时,粘黏在血肉上的衣料被萧祈狠心撕下,昏迷中的霍长今疼的哭了出来,她才看清,那伤几乎削去了完整的血肉,透可见白骨,她甚至无法想象她一个人是怎么撑下来的。
徐朔的药膏触到时,昏迷中的霍长今还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指尖微微抽搐。
在场的人瞬间红了眼眶,尤其是姚月舒,鞭刑、拶指、烙刑......她的女儿自幼习武,征战沙场十余年何曾受过这样的伤?
“霍将军的十指……” 徐朔放下银勺,轻轻拿起霍长今缠满纱布的手,继续换药。
那双手曾挽过大弓、握过长枪,在西征战场上一箭射穿敌军将领的咽喉,如今却布满伤痕,拇指与食指的指甲被生生剥去,指骨隐约可见;其余八指的关节处,还留着拶指夹过的紫黑色淤青,连轻微的弯曲都做不到。
徐朔轻轻涂抹着药膏,霍长今的眉头皱得更紧,喉间立刻溢出一丝微弱的呻吟。
萧祈站在一旁,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她看着徐朔一点点清理伤口,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在霍长今身上蔓延,从最心惊的烙伤到扒满身子的鞭痕最后停留在她的右脸,那里有一道从颧骨延伸到下颌的鞭伤,虽已止血结痂,却依旧狰狞,太医说再深半分,便会彻底破相,留下疤痕。
“徐太医,她的手……” 萧祈的声音沙哑,话没说完,便被自己的哽咽打断。
徐朔叹了口气,放下霍长今的手,用干净的纱布轻轻裹好:“公主,霍将军的筋骨未断,但若想恢复如初,难。尤其是十指,指骨受了重创,日后恐怕再难握弓。”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霍长今脸上的鞭伤上,语气更沉,“还有这处烙印,怕是去不掉了。”
萧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俯身,看着她受伤的手,却不敢触碰半分,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姚月舒看着女儿这般惨样,实在待不下去,许青禾察觉到夫人的情绪随她出了殿。女儿的每一道伤,都犹如在割她的心,她恨!凭什么!
她唯一的女儿——定远将军霍长今,十五岁步入沙场,年少成名,十八岁成为北辰唯一一个女武状元,二十岁以一己之力定下南诏北辰两国之盟,二十一岁领兵西征取下西凉。她是西北一脉的定海神针,是为国征战的大功臣,却在自己人的诏狱里受了这般酷刑,丢了半条命。
而罪魁祸首萧琰,他只被贬为庶民,流放青州那样的富庶之地,连半点实质性的惩罚都没有。
凭什么!!!
萧祈同样心有不甘却也知道父皇的考量。萧琰谋逆虽败,可他此前设下的局,的的确确为北辰拓了一片西域疆土;如今他为了牵制援军让西域不可控的乌科洛族和霍家军打了起来,北辰彻底平定了西域之乱,如今边境安定,百姓安乐,人人称颂的太平盛世,仰首即是。父皇不愿让西征之名变为一场阴谋论被后世诟病,更不愿在战后大肆株连,落得个 “暴君” 之名。
可霍长今赌上一切拼死也想要讨回的公道,不就是为了西北道枉死的三百前锋军,为了战死在秋山谷的霍璇正名——西北道伏击不是意外!
“你走了九十九步,剩下的一步,我来走。” 萧祈俯身,在霍长今耳边轻声说,声音坚定得不容置疑,“我说过要帮你,就一定会做到。”
当天下午,萧祈不顾阻拦直接闯进了皇帝的寝殿。案上的奏折堆得老高,皇帝正揉着眉心,见她进来,便放下朱笔:“祈儿,何事?”皇帝的声音疲惫极了,显然在为朝臣的奏疏头疼。
萧祈直接跪地行礼,开门见山:“父皇,儿臣今日来,是想请父皇为西北道的三百前锋军正名,还有为已故的陈州秦氏秦广兴之女秦沐弦求回身份,请父皇严惩秦广兴宠妾灭妻,坑害妻女!”
“秦广兴?”
萧祈将那日未曾呈报的事情全盘托出,说明了桓王侧妃的来历,道出了隐藏数年的、血淋淋的事实和不公。
皇帝沉默了良久,最终叹了口气:“朕知道了。朕会下旨,追封西北道三百前锋军为‘忠勇校尉’,赐葬忠烈祠;秦沐弦恢复身份,迁葬秦家祖坟,入族谱。”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萧祈,语气带着一丝复杂:“至于萧琰…… 朕已经处置他了,到此为止。”
萧祈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但她知道这已经是皇帝最大的让步了,她俯身叩首:“谢父皇!”
离开寝殿时,夕阳正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昭阳殿的方向。萧祈快步走回去,推开门,看到霍长今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要醒了。
她快步走到床边,握住霍长今的手,轻声说:“长今?”
昏迷中的霍长今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睫毛微微颤了颤,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慢慢睁开眼,她的嘴唇上下翕动,萧祈立刻把耳朵凑了过去,听见她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挤出来几个音节:“萧……琰……”
“我们赢了,她和玉潇潇被流放青州。”萧祈小声回应着。
“不够……”霍长今又闭上了眼睛,但这句话刺的萧祈的心生痛。
她说“不够”。
萧祈瞬间心凉,她知道,以霍长今的性格,必是要他们以命偿命,血债血偿。
可这样,霍长今,你也会死……
……
东华宫内,萧琰与玉潇潇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阳光,雪停了。
玉潇潇摆好棋子,轻声道:“殿下,我们再下一盘棋吧,这次,我让你先落子。”
萧琰看着她,眼底露出久违的温和:“好。”
黑白棋子再次落下,这一次,没有权谋,没有算计,只有相伴多年的默契与释然。
“妾身的棋艺是殿下教的。”玉潇潇落了一子,突然说道,“在北辰的六年,是殿下给我温存,教我读书认字,琴棋书画,桓王府是我的避风港,却终究不是我真正的家。”
“玉儿......”萧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停下了拿棋的动作。
玉潇潇的目光从棋盘上缓缓移到萧琰的脸上,那眼神几近贪恋,像是要把他的相貌刻在骨子里,偏偏有一滴泪打破了这声冰冷的疑问:“殿下,如果能重来一次,你可会对姐姐手下留情?”
萧琰没说话。
他不知道,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会不会下令让人去围剿漠南旧部,他担心漠南映真的壮大起来脱离他的控制重振西凉,误了他的计划。
被软禁在此,他也想过,如果漠南映没有死,让她助乌明达牵制霍家军,哪怕落得今日地步,只要活着就还有翻盘的机会,可后来想想,那样不行,再怎么说异族是不可控因素,他不能让国家分裂。
更何况,从来就没有如果。
玉潇潇没等到他的回应,心中有个声音突然坚定了起来——他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她放下棋子缓缓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取下了所有珠钗首饰,只留下了手腕上的一根红绳,然后走到桌子前,倒了两杯茶,向萧琰举起一杯:“殿下,可愿与我以茶代酒圆了大婚那夜的遗憾?”
“我答应过你,会给你一个正妻的婚礼。”萧琰坐到了她身旁,拿起了另一杯茶,“抱歉,我食言了。”
玉潇潇笑着摇了摇头,举杯示意。
二人握茶之手交互,同饮了这杯迟来的“合卺酒”。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同斟合卺杯,共赴此生约。
叹何两心离,怨仇积成痴。
今朝恩怨了,永世莫再期。
一滴泪如断线的珍珠落在萧琰的手背上,耳畔响起一声愧疚的喟叹:“殿下,对不起。”
萧琰看着眼前人紧着的眉眼,又看了一眼茶杯,突然明白了什么。
“咳——”
玉潇潇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溅到了自己素色衣裙上,洇出几滴血花。萧琰刚要扶她突然觉得喉间一股腥甜涌了上来。
萧琰捂着胸口,嘴角还带着未吐干净的鲜血,看着玉潇潇,眼神复杂极了,那里有不可置信,有愧疚,有心痛,却独独没有后悔。他确实没有想到玉潇潇会和他同归于尽,但他猜到了她不会活下去的,她是漠南王女,怎么可能会受制于北辰王室?
她要么站在最高处掌权,要么死在光明处零落,绝不跪着生,求着死!
窗外的梅花悄然绽放,暗香浮动,像是在诉说着,这场风雨过后,所有的恩怨与执念,终将被时光掩埋。
明德八年,帝二子萧琰及侧妃玉潇潇,薨!
史称“东华宫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