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金銮殿上,文武百官整肃而立。
萧涣手持奏疏,声音沉稳如钟:
“启禀陛下,儿臣已查明乌科洛部之所以和官府屡屡引起争端,究其根本在于西州赋税繁重,且远超其余边州三成,而乌科洛部更因‘战败族’之名,被课以双倍盐铁税。”
他抬眸直视皇帝,继续道:“儿臣查访民间,百姓卖儿鬻女者不在少数,若再强征,恐生大乱!”
满朝哗然。
皇帝眉头紧锁,望向文官一列,冷冷开口:“陈章!朕何时说过要加重西州赋税了?”
户部尚书陈章出列跪地行礼:“启禀陛下,赋税向来以原定标准再结合各地实际情况进行征收,西州地域辽阔,人口缺少,赋税定准确实高了些。”
“那陈大人可有想过,西州刚刚归附北辰,其住民大多是西凉部族人,而他们没有中原缴纳赋税的律法。这种情况,你不但不上奏商议,还加重赋役,怎叫民生安定?”萧涣趁势追问,语气沉稳而隐含怒气。
陈章额头冒出细汗,叩首认罪:“臣目光短浅,思虑失当,请陛下责罚。”
皇帝犹豫了一瞬,神情更加严肃,跟着自己多年的大臣和有异心的外邦人,他选哪一方都会被人议论决策不正。
他扫过庭下诸臣,声音严肃沉稳:“诸卿,对于此事有何看法?”
尚书令上官芹先行启奏,人虽已年迈声音却铿锵有力:“陛下,臣认为,律法易定,民风难改,此前霍将军提出的‘因俗而治’政策不该废除,此法正是最好改变民风之途,风俗习气一旦被改变,那律法自然也会被遵守,若一国两法,难免不再起纷争啊。”
此言一出,朝中之人面面相觑,若是霍长今也在,她应该会庆幸这朝中还有和她一样想法的高官,设身处地,为民而想,为国而作。
御史中丞赵明启奏:“陛下,乌科洛族因为赋税就公然在官衙造反,若再行包容,岂非雪上加霜?”
萧涣紧接着反驳:“赵中丞此言差矣,西州收复多日,此法也已试行多日,并无不妥,反而肃州和西州的商贸往来频繁增加,风俗习惯也已经交融更深,直到今日因赋税过重而引发冲突,这种问题难道是政策的原因吗?”
一番追问,赵明哑口无言。赵明想好的话被萧涣塞了回去,心中已有慌乱,准备再言。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次叛乱就是北辰政策不当之过,反而是霍长今的提议让西州运行的更好,若没有此次赋税问题,乌科洛也不会闹事,若他继续反驳,便坐不稳这谏官之位了。
萧祈出列附和:“父皇,西凉初附,民心未定。若因赋税逼反边民,岂非因小失大?”
“公主殿下何不论西凉人本就心怀不轨?”鸿胪寺卿慕飞枝道,“自西凉国破,他们已有人潜入各城行误国之事,借北辰子民的身份恶意引起与他国友人的矛盾,还有......刺杀我朝官员,这样的民风如何被教化?”
萧祈不慌不忙,沉稳应答:“西凉历代游牧而居,不同于中原的大和安定,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有人意图行不能之事自当制止。”她用余光扫了一眼身后离她稍远的慕飞枝,继续说道:“但纵观大局而言,这部分人并非多数,如慕大人所言,这样的民风难以教化,所以我们任重道远,大禹治水尚知,疏为上策,堵为下策,若是强势逼压,岂非下策?”
萧涣自加入了西征就许久见过这位皇妹了,自从回京来,他每次听到她的朝参言论,都会由衷的赞赏一番,今日尤甚。
他附和道:“父皇,儿臣认为和安公主说的在理,当下战乱刚平,怀柔政策最为妥当。”
皇帝微微挑眉,挥了挥衣袖,看着萧祈,轻声问道:“和安,有何解决之法?”
萧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严肃起来,朗声道:“儿臣提议,减免赋税。”
朝臣瞬间议论纷纷。
萧祈的心绪没有被议论声干扰,接着说道:“父皇,西州、肃州、甘州、雍州四地,经三年战争,百姓苦不堪言,儿臣认为应当先休养生息,恢复生产,以安定民生。”她抬起头和皇帝对视,眼神坚定不带一丝柔弱:“西州百废待兴,儿臣建议推行户籍改革,重新登记人口,造册分田,减免两年赋税,肃州,甘州,雍州应当地情况减免一年赋税。”
满朝文武,明白萧祈之意的不出三人。
明面上,为西州减免赋税,彰显北辰仁政,安抚西凉遗民。
暗地里,重造户籍,清查人口,私兵再无藏身之处,乌明达的奴隶兵不能收回撤除也无法再轻易扩张。
还有一点,她存了私心,雍州是霍家根基所在,若萧琰和乌明达真有勾结之图谋,这就是为霍家军争取喘息之机,届时镇得住那些可能的反叛。
当然,这一提议给户部找足了麻烦,陈章忍不住质疑:“公主,重新造册耗费巨大,恐怕……”
萧祈没有理会他,冷笑一声:“比镇压叛乱耗费更大?”
皇帝忽然抬手:“准奏,另去信雍州,让霍瑛先驻西州,防止再生叛乱。”
萧祈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心中却是苦涩的。
终于,我保护了你一次。
朝议散后,群臣鱼贯而出。
萧祈正欲离去,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
“小五,留步。”
她转身,见萧琰负手而立,他身长八尺有余,形貌清癯,眉目疏朗如画,自带一股书卷气。左耳垂有一细疤,似幼时旧痕。虽不习武,但身姿挺拔如松,没有半分羸弱之态,尽显文士风骨,那一身墨绿色长袍衬得他眉目深沉,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若非知道那些真相,谁看得出整日对谁都温柔的人是那样的心狠手辣。
“桓王殿下有何指教?”萧祈神色平静,袖中指尖却微微收紧。
萧琰缓步走近,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忽而轻笑:
“什么时候,我们这么生分了?”
萧祈躲开他的眼神,轻声称呼:“二哥。”
萧琰那双含着温柔的眼睛几乎让人生不起气,他慢慢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今日在朝堂上的风采,让我想起一个人,不吐不快。”
“谁?”萧祈尽力稳住声音,不让自己有着情绪起伏露出破绽。
“程砚。”
这个名字一出,四周空气仿佛骤然凝滞。
萧祈瞳孔微缩。
程砚,字怀瑜,又字知微。前朝北齐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宰相,亦是史上唯一一位以女子之身兼领文武职的传奇人物。她创立女子科考制度,修订《齐律》,更曾率军平定北疆叛乱,为北齐打下了一个盛世江山,更为女子开创了一条仕途之路,被后世誉为“无双国士”。
萧琰似笑非笑:“程相此人实在令人佩服,武将出身又身兼文职,我记得她也是如小五这般,先掌礼部教化,再谋户部度支,最后……权倾朝野。”
他刻意咬重最后四字,目光如毒蛇般缠上萧祈的脖颈。
萧祈忽的展颜一笑,眼中锋芒毕露:
“二哥谬赞了。程相扶持的是明君,开创的是盛世,本宫不过提议减免赋税,怎敢与先贤比肩?”
她向前半步,压低声音:“除非……二哥是觉得当今圣上,不如北齐武帝圣明?”
萧琰脸色骤变。
这是诛心之论!若传出去,便是他贬低君父!
“小五好利的口舌。”他阴冷道,“看来霍将军教的不错,但愿你的韬略,配得上这份伶俐。”
萧祈拂袖转身,留给他一个挺拔的背影:
“不劳二哥费心。”
萧祈在心中默默念叨:“还有一点,你错了,我家那位武将才不会有这么好的脑子教我伶牙俐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