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宁离开后,灵堂里重归死寂。
霍长今依旧笔直地跪着,如同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雕像,外表看似完美无瑕,内里早已四分五裂。
她试图将所有的情绪,连同那灭顶的悲痛和弟弟尖锐的指责,都死死压进心底最深处,压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
忽然,一股熟悉的腥甜涌上喉头,她猛地捂住嘴,压抑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摊开掌心,一抹刺目的鲜红灼伤了她的眼。她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想将那血迹藏匿,仿佛藏住了,就能掩盖这具身体正在迅速崩坏的事实。
“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霍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和疲惫。她根本没走远,或者说,她始终不放心。
霍长今身体一僵,赶忙去藏那刺眼的红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手腕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按住,那力道不容她挣脱。霍瑛没有急着去看她掌心的血,只是就着这个姿势,轻轻地将她揽进了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如同她幼时做了噩梦被惊醒时那样。
“孩子,想哭就哭出来吧,别忍着。”霍瑛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能穿透坚硬外壳的温柔,“在姑姑这里,不用撑着。”
那根名为“坚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了。
家破人亡、挚爱隔阂、亲弟离心、命不久矣……这人间于她,还剩下什么?
一直强忍的泪水决堤而出。
她不再是那个威震四方的北辰大将军,不是年少有为的霍家军主帅,只是一个失去了所有、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她趴在霍瑛怀里,像个迷路的孩子,失声痛哭。哭声压抑而悲恸,充满了无处宣泄的绝望和悔恨。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如此彻底地卸下所有防备。她得到这一切温暖很不容易,却在一瞬间全部消失。
“姑姑……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她哽咽着,反复说着这句话,仿佛这是唯一能减轻内心煎熬的咒语。
霍瑛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心如刀绞。她知道,此刻再说“不是你的错”已经毫无意义,这沉重的枷锁,霍长今已经自己扣上了,并且打算背负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只能给予无声的陪伴,让她将这滔天的苦楚宣泄出来。
待霍长今的哭声渐渐转为低低的抽噎,霍瑛才用帕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和唇边的血迹,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长今,你听着,霍家军经过这一年休整,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早已不是当初需要隐忍退让的时候。雍州军稳如磐石,足以牵制西州、益州。我们,已经有能力和京州那个皇帝,彻底撕破脸皮了。”
她看着霍长今空洞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暂避锋芒,保全实力,今天的霍家才能有了宣战的底气。万幸,你还活着。”
活着?
霍长今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她还能活多久?三个月?一个月?还是活到明天?她还能亲眼看到大仇得报的那一天吗?
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霍瑛见她情绪稍定,从怀中取出一物,郑重地放入霍长今冰凉的手中——那是霍家军的主帅令。触手冰凉沉甸,上面刻着的祥云纹似乎还残留着往日征战的血与火的气息。
“霍家军现籍十五万儿郎,”霍瑛的声音铿锵有力,“只等你一声令下。”
霍长今低头,手指摩挲着令牌上熟悉的纹路。这曾是她倾注了全部青春和热血的荣耀象征,是她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责任。可如今,这令牌却重得她几乎拿不住。
因为军中对她与萧祈的关系早已议论纷纷,军心难免浮动。更因为,她已是一个油尽灯枯、连明日朝阳都不知能否见到的废人。她还有什么资格,执掌这十五万人的生死和前路?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霍瑛,再次落在那冰冷的灵牌上,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
“‘申之’……本是个好名字。可阿宁的一生,不能只为了给我申冤而被耽误。”
她缓缓站起身,因久跪而踉跄了一下,霍瑛下意识要去扶,她却摆了摆手。
然后,在霍瑛惊愕的目光中,霍长今面向她,右膝弯曲,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长今有愧于霍家,有愧于诸位将士,无颜再居主帅之位。”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霍长宁资历尚浅,难当大任。今,请左副帅霍瑛,承此大任,接此帅令,号令全军!”
“长今!”霍瑛惊呼,没有去接那递到面前的令牌,“你这是做什么?!”
霍长今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是一片沉寂的灰烬:“请左副帅…接令。”
霍瑛看着她,心痛无以复加。她看着霍长今苍白的脸色,那绝不是仅仅因为伤心而导致的,那日见她第一面她就觉得不对,霍长今何时这么瘦了?直到大夫说她中了毒,只是当时大夫没看出来是什么毒,大家沉溺于悲痛和复仇中,也就鲜少再过问,可今日……
霍瑛猛地蹲下身,双手抓住霍长今的肩膀,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长今!你看着姑姑!你跟姑姑说实话,你身上的毒……究竟是怎么来的?解药到底是什么?!”
霍长今避开了她锐利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哑:“不重要了。姑姑,我时日无多……只能,只能请您……多加照拂阿宁。”她顿了顿,眼中是深深的忧虑和不舍,“他不像我,少不经事,一个人怕是……撑不起这千斤重担。”
霍长今是父亲,是姑姑,是叔叔伯伯们,一步一步言传身教,从小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坐稳了这个主帅的位置。她很争气,这是不可否认的,但长辈们背后的付出也是不可缺少的。而霍长宁,他只是跟着霍长今去西征历练了一番而已……
霍瑛听见“时日无多”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酸涩得说不出一个字。
霍长今的这些话语里,充满了对一个弟弟最深沉的爱护与担忧,全然不顾自己已是风中残烛。她看着霍长今那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她强撑着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平静。最终,所有的劝说和疑问都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她颤抖着手,缓缓地,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主帅令。
“……末将霍瑛,”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一字一顿道,“遵,主帅令。”
令牌入手,冰凉刺骨。
她扶起了霍长今,还想追问她体内之毒的事情,霍长今却先行开口了。
“姑姑,我……我也快要死了,但这件事就先别告诉阿宁了。”
霍瑛惊愕:“傻孩子!什么快要死了!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我就不信解不了你的毒!”
霍长今没接她的话,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阿宁他……怨我,也好。”她的目光转向门外,“如果他恨我,怨我,就不该再让他可怜我,一种情感已经足够让一个人痛苦了。”
“今儿……”
“姑姑不必如此,这是我的命罢了。”
我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