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眼泪已经失去意义。霍长今攥紧了身下的被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缓缓闭上眼睛,将汹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而此刻萧祈,正独自一人,躲在一个孤独的院墙后面,抱膝而坐,哭到发抖。
“我那么爱她……你们怎么可以……”
“你们要她怎么办……要我怎么办啊……”
“啊————”
死的人是霍长今的父母,师父,是她的至亲啊!
光是想到这一点,萧祈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捉弄她们?!她那么爱霍长今,恨不得代她承受所有的痛苦,可带给霍长今最深重伤害的,偏偏是她的至亲!
她怎么面对霍家上下?怎么让刚刚失去父母、承受着剜心之痛的霍长今,面对她这个仇人之女?!
愧疚、痛苦、绝望、无力……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啃噬着萧祈的心。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把头埋在膝盖上的臂弯里,眼泪却早已决堤,浸湿了衣袖。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憎恨自己的身份,憎恨那冰冷的皇权,憎恨这无法挣脱的、残酷的命运枷锁。
要不是许青禾,她早就被霍家人一刀劈了。
她忘不了霍长宁看她的眼神,那不是一个少年该有的嫉恶如仇,而是失去狼崽的狼王想要啃咬坏人的凶狠。她理解他的心情,因为他是霍家最幸福的小公子,却在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因为——萧氏皇族。
想到这里,萧祈的心口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那样明朗的少年就这样被毁了,而早已千疮百孔的霍长今又经受了这一致命打击。
她很担心她,可她有什么脸面去见她?
明明就差一点了,明明都找到藏波花了,明明……她们已经在一起了,以为分不开了……
“只差一步……我们就可以……长相厮守了……”
寒风卷着呜咽,似是要扯碎两人的心。
……
当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霍长今独自躺在榻上,空洞的眼睛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她知道不该迁怒萧祈,道理她都懂。萧祈和她一样,都是这盘棋局里的棋子,甚至可能比她更身不由己。
可是,死的,是她的父母啊。那是宠着她,护着她,爱着她的亲人啊。
霍璇早就埋骨沙场,而她自己也毒入膏肓,时日无多。一夜之间,霍家三房这一脉,顶天立地的长辈尽数凋零,只剩下霍长宁一个……他才刚刚及冠,就要扛起这残破的门楣和血海深仇。
而偏偏这仇全部来源于萧氏!
霍璇无辜惨死,她的仇,霍长今亲自报了。而她自己屡遭陷害,为了那一丝温存,她几次取舍,也忍了。
可如今,叫她怎么不恨?
她不是神,做不到在失去双亲后还理智的分析局势,然后再对萧家人权衡利弊。
“咚咚咚——”
霍长宁和霍瑛进来给她送药。
“萧祈呢?”霍长今干涩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让她来见我。”
闻言,霍长宁猛地转身,少年通红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委屈,“见她?!阿姐!你还要见她?!就是他们萧家!是萧征那个狗皇帝!害死了爹娘!害死了二位师父!你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也是他们下的毒手!你为什么还要跟姓萧的扯上关系!他们一家都是吸血的豺狼!”
他几乎是哭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痛楚。他无法理解,家破人亡至此,姐姐为什么还念念不忘那个仇人之女。
虽然霍长宁也和萧祈少时玩的不错,可先是霍璇又是霍长今,再亲眼看着自己的师父师娘被万箭穿心,听到父母被逼死,再深的少年情谊也会被鲜血消弭的荡然无存。
霍长今昏迷后,他们就请了最好的大夫,看出了她脉象有异,是中毒迹象。
霍瑛看着霍长今那惨白的脸上交织的痛苦与坚持,心中一痛。她理解长宁的愤怒,那是霍家每个人心里都在燃烧的火。可她也看得懂长今眼中的挣扎,那里面除了恨,还有更深、更无奈的东西。
她叹了口气,伸手用力拉住激动得浑身发抖的霍长宁,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长宁,我们走吧。”
“姑姑!”
“走!”霍瑛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半强制地将霍长宁拖出了房间。关门之前,她复杂地看了一眼榻上的霍长今,低声道:“她在外面,我去叫她。”
房间重新归于寂静。霍长今疲惫地闭了闭眼,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然后,她撑起身子,披了件外衣缓缓站到了窗前停下。
病了大半年,她的背影看着是瘦削的、轻薄的,不再是之前那副强健有力的大将军样子了。
须臾,门被轻轻推开了。
萧祈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单薄得像随时会消散。
她不敢进来,不敢靠近,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窗前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淌下,在她苍白的脸上划出湿亮的痕迹。她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愧疚和无措。
“过来。”霍长今慢慢侧身,看着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萧祈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挪到她的身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她小心翼翼的站在她身侧,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抱抱我。”霍长今转过身,看着她始终低着的头,轻声道。
萧祈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句,她猛的抬头,看着眼前人苍白的脸色,红肿的眼眶,心痛如绞,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上前一步,慢慢张开双手,像以前她们无数次亲昵一般,轻轻环住了霍长今的腰,再一点点靠近,直到她的脸贴在她的胸口处,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声。
但这个拥抱,不再有往日的温暖和依赖,只剩下无尽的冰凉和颤抖。
“对不起……长今,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她语无伦次地道歉,声音破碎不堪,滚烫的眼泪滴落在霍长今的颈窝,却暖不透那冰凉的皮肤。
霍长今任由她抱着,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她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个拥抱,感受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的亲近。
过了许久,久到萧祈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抽噎,霍长今才终于动了动。
她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推开了萧祈。
萧祈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霍长今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萧祈,我一定会报仇的。”
萧祈猛地一震,瞳孔收缩。
“我与你父母之间,”霍长今的声音冷得像冰,“不用选我。”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萧祈最后的心防。她慌了,彻底慌了神,扑上去想要再次抓住霍长今的手,却被对方轻轻避开。
“不……长今,不要……你打我,骂我,杀了我都可以!只要别赶我走……怎样都行,我求求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她哭求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你的身体还需要人照顾,我不能走,长今……”
看着她这般模样,霍长今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可她不能再和萧祈有任何瓜葛了,那对死去的亲人是背叛,对活着的霍家人是伤害,对萧祈自己,更是致命的危险。
霍长今抬手取下发间的破月簪还给了她,狠心道:“我会让人送你离开,此后……战场相见,不必手下留情。”说罢,她便转过身不再看她。
萧祈看着被强塞在手里的簪子,心痛如绞,“不、不要……求你了,长今……”
她的手徒劳的抓着霍长今的衣袖,试图挽回,试图赎罪。
而霍长今终究是狠下了心,甩开了她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提高了声音,对着门外喊道:“许青禾!”
守在门外的许青禾应声推门而入,她的眼神复杂地扫过摔在地上的破月簪还有哭得几乎晕厥的萧祈,最终落在霍长今苍冷如雪的背影上。
“送客!”霍长今吐出这两个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许青禾沉默了一瞬,上前捡起了破月簪又扶住几乎站不稳的萧祈:“殿下,请吧。”
萧祈被半扶半拉着带离房间,她回头望着霍长今,那双好不容易被养出暖阳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灰败的死寂。
房门再次关上,隔绝了那令人心碎的哭声。
霍长今僵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不想怪萧祈,她知道萧祈无辜。可她做不到不怪那个姓氏,做不到在血海深仇面前,还能心安理得地拥抱仇人的女儿。
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现在自身难保,毒入肺腑,前路渺茫。
她护不住萧祈了。
而且,她也不能再护了。
数万将士们的心只靠着她这一个决定,一个表率了。
长亭羌笛声声,字字句句离情。
此后锦书休寄,黄沙白骨无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