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时间,在提心吊胆与密锣紧鼓的筹备中悄然滑过。
阁楼外,金圆券的崩溃如同决堤洪水,冲垮了最后一点虚假的繁荣。物价一日数涨,米店钱庄门前挤满了绝望的面孔,抢米风潮、工人罢工、学生请愿的火焰在上海滩各处此起彼伏地燃起,又被军警特务用刺刀和警棍强行压制下去。整座城市弥漫着一种末日将至的恐慌与躁动,像一座表面沉默、内里岩浆奔涌的活火山。
阁楼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草药味和消毒水的气息,气氛凝重却有序。江砚舟的伤势在苏云岫寸步不离的精心照料和沈曼笙通过隐秘渠道辗转搞来的有限药品作用下,竟恢复得比预期快了许多。虽然失血过多的苍白仍未完全从他脸上褪去,左臂也还需用绷带悬吊固定,但他已能靠着墙壁缓缓行走,深邃眼眸中那份被伤痛暂时遮蔽的锐利与冷静,正一点点重新凝聚。
这半个月,他们并非完全蛰伏。小顾像一只最机警的夜行动物,凭借着对上海弄堂脉络的熟悉和葛妈留下的几条绝密单线,与外界保持着极其谨慎的接触。他带回的信息断断续续,却拼凑出外界愈发凶险的图景:
首先是“泥鳅”通过死信箱传来的暗号,确认那份关乎成千上万人性命的“寒蝉”计划胶卷,已通过那条代价高昂、甚至可能牺牲了人命的紧急渠道,成功送达上级。回复只有简短的“已知,严待”四字,命令他们继续深度潜伏,保存力量,等待下一步明确指令,严禁任何形式的擅自行动。
其次是罗五爷那边。那个稽查处的小师爷赵孟德,在魏坤暴毙、靠山顿失后,果然如惊弓之鸟,急于寻找新主子和捞足跑路的“养老金”。经过小顾一番虚实结合、连哄带吓的试探与讨价还价,赵孟德终于松口,表示愿意“有限度合作”,但开价惊人,且反复强调必须绝对保证其人身安全,显见其内心惶恐至极。
再次,通过赵孟德泄露的零星碎片,以及沈曼笙凭借惊人记忆力和残存部分外围关系网拼凑出的线索,他们对“寒蝉”计划的狰狞面目有了更清晰的认知——陈默群意图利用当前社会动荡、各方视线被金圆券风暴吸引的绝佳烟幕,在极短时间内(具体日期是最高机密,但种种蛛丝马迹表明迫在眉睫,很可能就在未来三到五日内),调动其所能掌控的保密局精锐、稽查处残余力量以及部分听命于他的警察部队,对上海所有已知的进步团体、疑似联络站、同情分子聚居区、文化界知名人士,甚至包括一些他认为“立场不稳”或“可能阵前倒戈”的内部人员,发动一次规模空前的、闪电式的秘密逮捕与清洗。
名单之长、范围之广、手段之酷烈,远超以往。其目的,正是在其主子政权可能面临最后崩溃前,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大扫除”,旨在将一切可能威胁到他们后续“潜伏”、“破坏”或“谈判”筹码的力量连根拔起,不惜用血海淹没这座东方巴黎。
此刻,阁楼内四人再次围坐在那张低矮的木桌旁。桌上摊开的上海地图已被铅笔和炭条划满了各种符号与箭头,旁边散落着写满信息的碎纸片。煤油灯的光晕在他们脸上跳跃,映照出同样凝重无比的神情。
“不能再等了。”江砚舟开口,声音虽仍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已恢复了那份不容置疑的沉稳,甚至透出一股冰碴般的冷冽,“上级的指令是‘潜伏待命’,但‘寒蝉’已箭在弦上。等指令传到,恐怕已是遍地焦土。我们必须主动落子,打乱陈默群的棋盘。”
“如何落子?”沈曼笙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我们势单力薄,正面抗衡无异于螳臂当车。”
“自然不是硬碰硬。”江砚舟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精准地点在警备司令部的位置,“我们要用好我现在的‘新身份’。”
他目光扫过众人,锐利如刀:“陈默群现在对我,是既想榨取剩余价值,又极度防范。他给我这个‘顾问’头衔,一方面是想看看能否从我这里再挖出‘孤星’网络的残骸,另一方面,何尝不是想将我置于他的眼皮底下,便于监控?既然如此,我便顺水推舟,主动回到他的‘视野中心’去。”
苏云岫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袖:“你要回警备司令部?那简直是羊入虎口!”
“是险棋,也是活棋。”江砚舟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分析却冷静得近乎残酷,“此时回去,有几重用意。第一,示弱。我重伤未愈,‘侥幸’被不明势力所救,蛰伏多日才敢露面,这符合一个‘投诚者’惊弓之鸟的心态,或可降低陈默群的戒心,至少能迷惑他,让他难以判断我背后是否还有隐藏的力量。第二,探听。只有靠近风暴眼,才能感知最细微的气流变化。我必须获取关于‘寒蝉’行动最直接、最及时的情报,尤其是具体时间、精确部署和最终名单。第三,或许能借这个身份,行一些暗度陈仓之事。” 他话语末尾,留下一丝意味深长的余地。
他转向小顾,指令明确:“赵孟德这条线,要加紧攥在手里。不惜代价,让他弄到稽查处参与‘寒蝉’行动的人员详细名单、哪怕只是部分行动计划副本也好。另外,让他密切关注司令部内部,特别是机要部门,关于我的任何议论和动向。”
小顾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七爷放心,赵孟德现在只认黄鱼(金条)和活路。只要喂饱了,他连自家祖坟都敢刨。”
江砚舟又看向沈曼笙,语气凝重:“曼笙,你经验最丰富,负责统筹我们外部所有的信息和联络渠道。重点盯住码头、车站、主要公路口的异常兵力或物资调动。同时,想办法将‘寒蝉’计划的大致轮廓和可能波及的范围,通过最隐蔽、最无法追查的方式,散播出去。哪怕只能让部分目标群体有所警觉,能转移的尽快转移,能蛰伏的彻底蛰伏。即使不能完全阻止这场屠杀,也要尽最大努力,为革命多保留一分元气。”
沈曼笙深吸一口气,深知此任务艰巨无比:“这风险太大了。一旦被敌人察觉我们在示警,立刻会招致灭顶之灾。”
“所以手法必须极致精巧,采用多层转递、死信箱、利用市井流言等方式,确保绝对割裂与我们自身的联系。”江砚舟声音沉郁,“哪怕最终只能多救下一个人,我们今日的冒险便是值得的。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苏云岫脸上,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歉疚,更有沉甸甸的托付:“云岫,你的任务,最重,也最险。”
“我明白,你说。”苏云岫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怯懦,只有坚毅。
“你要作为我的‘家眷’,跟我一同回去。”江砚舟的话让苏云岫呼吸一滞。
他继续解释道:“陈默群深知你的存在,也知你与我关系匪浅。你独自留在外面,反而更易成为他用来钳制我的靶子。跟在我身边,看似深入虎穴,但有时最危险之地,因着这层‘人质’与‘监视’的微妙平衡,反而能形成一种暂时的‘安全’。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一双我绝对信任的眼睛,帮我观察那些我可能因身份限制而忽略的细节。尤其是在司令部内部,那些军官太太、文职人员的闲谈碎语中,往往藏着意想不到的信息。你要扮演好一个历经磨难、依赖丈夫、内心怯懦却又不得不强撑门面的‘顾问夫人’。”
苏云岫瞬间领悟了他的全部意图。这不仅是保护,更是将关乎成败的侦察重任交付于她。她要在这看似被动依附的角色外壳下,隐藏起所有的机敏与勇敢,去完成最危险的窥探。
“我会演好。”苏云岫用力点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江砚舟凝视着她,眼底那抹歉疚与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他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她将再次戴上沉重的面具,回到那个每时每刻都需演技与心力的角斗场。
“我们并非孤军奋战。”他收敛心神,补充道,“罗五爷那边,明线已断,但他承诺的‘暗中方便’,在生死关头或可一用。此外,‘泥鳅’和他手下那支精干的小队,是我们唯一可靠的外援,是藏在袖中的匕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动,要留作扭转乾坤的奇兵。” 他特意强调了“泥鳅”小队的存在,仿佛在黑暗中预留了一簇火种。
行动计划的大致框架就此奠定。这无疑是一步踏入龙潭虎穴的险棋,每一步都踩在深渊的边缘。主动回归敌人的巢穴,利用敌人赋予的身份在蛛网上行走,需要超乎常人的胆魄、智慧与运气。
“还有一个关键,”沈曼笙提醒道,声音低沉,“林晚小姐……她还在仁济医院那个魔窟里。”
江砚舟沉默片刻,眼底掠过一丝隐痛:“林晚……我会设法。或许,可以借这次回去的契机,制造一个合理的‘意外’,让她从陈默群的严密监控下‘消失’。比如,安排她以治病或探亲的名义,离开上海。” 他脑海中闪过那个可能仍在医院坚守、如履薄冰的陆明远的身影,一个模糊的营救计划雏形渐渐浮现,但这需要最精妙的时机和最周密的配合。
十日后的一个傍晚,天色阴沉如墨,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阁楼窄小的窗户。一辆没有牌照的旧式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距离警备司令部后巷不远的一条僻静拐角。
车门打开,江砚舟在苏云岫的搀扶下,略显艰难地踏出车厢。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深灰色中山装,外罩一件黑色呢绒风衣,左臂依旧吊在胸前,脸色是久未见阳光的苍白,脚步虚浮,俨然一副重伤初愈、惊魂未定的模样。
苏云岫则换上了一件素雅的藏青色旗袍,外罩米白色针织开衫,乌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温婉的发髻,脸上薄施脂粉,却难掩眉宇间那抹恰到好处的忧虑与历经劫波后的疲惫,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江砚舟的手臂,姿态依赖而脆弱。
雨丝无声地浸湿了他们的肩头与发梢,街道两旁光秃的梧桐树枝在凄风冷雨中瑟瑟抖动。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无需言说的决绝与相互支撑的力量。然后,他们互相依偎着,一步一步,踏着湿滑的石板路,向着那座在暮色雨幕中更显森然、象征着无尽权力与危险的庞然建筑——警备司令部走去。
他们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雾中显得渺小而孤单,却又仿佛蕴含着能刺破这沉沉黑夜的坚韧光芒。前方是更深不可测的漩涡,而他们,必须在这危局中,为更多的人,弈出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