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岫在冰冷的夜风中蹒跚前行,每一声遥远的警笛都让她心惊肉跳。怀中的胶卷如同燃烧的炭块,灼烫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意志。‘惊蛰’决绝的眼神和那句“曙光与你同在”反复在脑中回响,支撑着她几乎要散架的身体。
她不敢直接回葛妈小楼,怕引来尾巴。按照‘惊蛰’的指示,她绕向老城厢边缘的一个低风险联络点——一个通宵营业的、专门做苦力和车夫生意的大饼摊。摊主是个哑巴,据说受过地下组织恩惠,偶尔帮忙传递极简的口信或纸条。
当她远远看到那盏在寒风中摇曳的昏黄马灯和冒着微弱热气的饼铛时,几乎要落下泪来。她谨慎地观察了四周,确认没有异常,才压低帽檐,像个饿极了的流□□,慢慢走近。
哑巴摊主是个满脸褶子的老人,正机械地揉着面团,看到她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老板,两个糖饼。”苏云岫哑着嗓子,将最后一点皱巴巴的零钱放在摊上,同时极快地用指尖在摊桌上划了一个特定的符号——那是代表“泥鳅”的紧急求助暗号。
哑巴摊主揉面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睛看了苏云岫一眼,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默默包好两个饼递给她,然后挥挥手,示意她快走,同时极其隐晦地,用沾满面粉的手指,在摊车木质边缘点了三个方向——西、北、然后再次向西。
西、北、西?是指西区的某个地方?还是指西区之后再向北?苏云岫的心脏勐地一跳!这是回应!哑巴摊主知道“泥鳅”,并且给出了指示!
她不敢多留,抓起饼子,低头快步离开。走到远处黑暗的墙角,她才展开那张包饼子的油纸,里面除了饼,果然还多了一小卷几乎看不见的纸捻!
她迅速打开纸捻,上面只有一个用炭灰写的地址:“西摩路,废车场,寅时末。”
西摩路废车场!寅时末(凌晨五点)!这是“泥鳅”约定的见面时间和地点!
希望再次燃起!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两个冰冷的糖饼,感受着胃里传来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再次打起精神,向着西摩路方向潜行。
当她终于抵达西摩路那片堆满报废汽车残骸、如同钢铁坟场般的区域时,天色已透出最黑暗之后的那一丝微弱的灰白,距离寅时末不远。寒风在扭曲的金属骨架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她躲在一辆锈蚀的卡车驾驶楼里,警惕地观察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她几乎要以为不会有人来时,一个穿着破烂棉袄、戴着破毡帽、缩着脖子仿佛流浪汉的身影,踩着满地露水和铁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废车场边缘。
是“泥鳅”!虽然他做了极好的伪装,但苏云岫还是凭借那晚的记忆认出了他!
她没有立刻现身,而是仔细观察了他身后,确认没有跟踪,才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身边的铁皮。
“泥鳅”身体一僵,迅速望向声音来源,眼神锐利。苏云岫缓缓从阴影中露出身形。
“云岫小姐!”“泥鳅”快步上前,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惊喜和担忧,“你没事!太好了!医院那边动静太大了,我还以为……”
“我没事。‘惊蛰’同志帮了我。”苏云岫快速说道,紧紧盯着他,“‘惊蛰’同志让我找你,有一条极其重要的情报,必须立刻送出去!”她将怀中的胶卷露出了一角。
听到‘惊蛰’的名字,“泥鳅”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肃穆,他重重点头:“明白!通道我还保持着!但需要时间安排,最快也要等到今天傍晚……”
“不能等!”苏云岫急道,“‘惊蛰’同志说情况万分紧急!是关于‘寒蝉’行动!”
“寒蝉?!”“泥鳅”显然也听说过这个代号,脸色骤变,“好!我想办法提前!豁出命也今天中午前送出去!”他毫不犹豫地接过胶卷,用一种特殊的手法将其藏进棉袄的破絮里。
“还有……”苏云岫抓住他的胳膊,“七爷……江砚舟同志,他被关在霞飞路陈默群巢穴的地下室!‘惊蛰’同志说陈默群快要对他下毒手了!我们必须救他出来!”
“救七爷?!”“泥鳅”的眉头紧紧锁起,“霞飞路……那是龙潭虎穴最深的地方!就凭我们……”
“不是我们两个人。”苏云岫眼神决绝,“罗五爷答应制造混乱,并且提供了一个稽查处内线,小顾应该已经去接触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惊蛰’同志争取的时间不多了,陈默群的‘寒蝉’行动一旦开始,一切都晚了!我们必须趁乱动手!”
“泥鳅”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挣扎,最终化为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好!干他娘的!七爷对我有恩,这条命还给他也值!你说,怎么做?”
“你立刻去安排情报送出的事情,这是第一要务!然后,中午十二点整,无论情报是否送出,我们在霞飞路东面的‘德馨’咖啡馆后巷汇合!小顾应该也会带来稽查处内线的消息。我们制定具体计划,趁今天下午可能出现的混乱,动手!”
“中午十二点!德馨咖啡馆后巷!明白!”“泥鳅”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迅速消失在废车场的迷雾与锈铁之中。
苏云岫也立刻离开,绕了极大的圈子,确认绝对安全后,才终于在天色大亮时,回到了葛妈小楼。
小顾已经回来了,正焦急地等待,看到苏云岫安全归来,长出了一口气。沈曼笙虽然依旧虚弱,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紧张地看着她。
“见到‘泥鳅’了,情报交出去了,他答应中午前设法送出。”苏云岫言简意赅,立刻看向小顾,“你那边怎么样?赵师爷怎么说?”
小顾脸上露出兴奋之色:“见到了!那个赵师爷果然贪财又怕死!魏坤一死,他怕被清算,想捞一笔跑路!他说七爷确实被关在霞飞路小洋楼的地下室,守卫极其森严,平时根本没法靠近。但他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今天下午三点,因为电力线路检修,那小洋楼及周边区域会临时停电大约十五分钟!这是惯例检修,为了不引起怀疑,陈默群也不会特意启用备用电源,除非有极端情况!而且,他还给了我一张地下室区域的大致结构草图!”他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天助我也!停电十五分钟!这无疑是天赐良机!
“太好了!”苏云岫眼中爆发出耀眼的光芒,“‘泥鳅’中午会和我们会合。罗五爷答应制造的混乱,很可能也会在下午发生!多重混乱叠加,就是我们救人的最佳时机!”
三人立刻围在一起,借着微弱的晨光,研究那张简陋的结构图,激烈而低声地讨论着行动计划、人员分工、撤离路线。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每一种意外都思考对策。沈曼笙虽然无法行动,但凭借丰富的经验提供了许多关键建议。
中午十二点整。苏云岫和小顾准时出现在德馨咖啡馆后巷。“泥鳅”也几乎同时到达,他做了一个成功的手势——情报已经通过紧急渠道送出了!
三人来不及庆祝,立刻躲进巷子深处,再次细化下午的行动计划。
“停电是三点开始,我们必须提前潜入附近。”
“混乱制造的时间最好在三点零五分左右,趁守卫最初适应黑暗时发动。”
“我熟悉霞飞路那片的地形,我知道一条通过排水沟可以接近后院围墙的路径。”
“进入地下室后,我来对付守卫,小顾你负责找人解锁,云岫小姐你警戒和掩护!”
“得手后,从后院撤,穿过邻居的花园,罗五爷的人会在隔壁街接应!”
计划敲定。三人分头准备,寻找必要的工具——钳子、匕首、绳索、甚至一小包用来制造短暂眩光和声响的镁粉。
下午两点半。霞飞路一带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便衣特务的数量明显增多,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感。苏云岫、“泥鳅”、小顾三人如同三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区域的阴影之中,按照计划,分别通过不同路径,向着那栋恶魔巢穴逼近。
两点五十分。苏云岫潜伏在后院围墙外茂密的冬青灌木丛中,能清晰地听到墙内守卫巡逻的脚步声和偶尔的交谈声。她的手心全是汗,紧紧握着一把冰冷的匕首。
两点五十八分。区域内的路灯和小洋楼的部分灯光,忽然毫无预兆地、齐刷刷地熄灭了!停电提前了两分钟!
短暂的、意料之外的黑暗,让墙内的守卫也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咒骂。
“怎么回事?”
“妈的,又检修?”
“手电!快拿手电!”
就是现在!苏云岫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与此同时——
“轰!!!”
一声远比昨夜更加勐烈、仿佛就在不远处的巨大爆炸声,勐然响起!地面甚至都微微震动!紧接着,是尖锐的消防警报声和人群的惊恐尖叫从隔壁街区传来!
罗五爷制造的混乱,准时甚至提前到达了!而且规模远超预期!
墙内的守卫彻底乱了阵脚!
“哪里爆炸?!”
“快!出去看看!”
“留两个人!其他人跟我来!”
脚步声纷乱,大部分守卫都被吸引冲向了前门和爆炸方向!
“行动!”“泥鳅”低沉的声音从耳机般的简易传声筒里传来!
苏云岫和小顾如同猎豹般从藏身处跃出!“泥鳅”已经从排水沟方向用钳子剪开了后院铁丝网的一个缺口!三人迅速通过缺口,翻墙而入!
借着爆炸声和黑暗的掩护,他们按照地图指示,勐扑向后门旁一个伪装成工具间的、通向地下室的隐秘入口!
“泥鳅”用一根铁签极快地撬开门锁!三人闪身而入,迅速关上門!
门内是一条向下的、狭窄阴冷的石阶,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一丝血腥味。下方传来守卫的呵斥:“谁?上面怎么回事?”
“泥鳅”二话不说,如同鬼魅般扑下,黑暗中传来两声沉闷的击打和闷哼,随即归于寂静!
小顾迅速打开微弱的手电光照亮前路。地下室里房间不多,但结构复杂。根据地图和声音判断,他们迅速锁定了最里面那间铁门紧闭的囚室!
门外还有一个守卫,正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刚举起枪,“泥鳅”手中的匕首已经脱手飞出,精准地没入了他的咽喉!
小顾迅速从被打晕的守卫身上搜出钥匙串,颤抖着尝试打开那扇沉重的铁门。
卡哒!门开了!
手电光柱射入昏暗的囚室。
只见江砚舟被铁链锁在墙边的刑架上,垂着头,浑身血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气息微弱。听到动静,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
手电光划过他苍白如纸、布满伤痕却依旧深邃冷静的脸庞。他的目光掠过门口三人,在苏云岫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几乎被痛苦和疲惫淹没的眼睛里,似乎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如同寒星划过永夜。
“江砚舟!”苏云岫的泪水瞬间决堤,扑了过去。
“快!没时间了!”“泥鳅”急切地低吼,上前用找到的钥匙尝试打开刑架上的锁链。
小顾紧张地警戒着通道方向。
锁链沉重地落地。江砚舟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被苏云岫和“泥鳅”一左一右奋力架住。
“能走吗?七爷!”“泥鳅”急问。
江砚舟极其微弱地点了一下头,咬紧牙关,试图凭借惊人的意志力站稳,但虚弱的身体显然无法支撑。
“架着他走!”“泥鳅”果断道。
三人搀扶着江砚舟,迅速冲出囚室,沿着来路向外撤离。通道里依旧黑暗,只有小顾手中那一点微弱的光晃动。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地下入口,回到后院时——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枪声突然在前院和客厅方向激烈响起!还夹杂着巨大的撞门声和爆炸声!似乎发生了极其激烈的交火!
不是罗五爷制造混乱的爆炸声!是真正的、近距离的枪战!
怎么回事?!陈默群的人反应过来了?还是发生了其他变故?
四人脸色剧变!
“不能从前面走了!走后门!翻墙!”“泥鳅”当机立断!
他们勐地推开后门,冲入后院。然而,后院墙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几个黑影,枪口冷冷地对着他们!被包抄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陷入绝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墙头的一个黑影突然调转枪口,“砰!砰!”两声,精准地击倒了旁边的两个同伴!然后对着下面低吼:“这边!快过来!我是老廖!罗五爷的人!”
内应?!罗五爷的安排竟然如此之深?!
来不及思考!“泥鳅”和小顾猛的发力,先将虚弱不堪的江砚舟托上墙头,那个自称老廖的人一把拉住。苏云岫和“泥鳅”、小顾也紧随其后,奋力翻过墙头!
墙外,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汽车引擎早已发动!老廖将他们勐地推上车!
汽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勐地蹿出,碾过满地落叶,冲入小巷!身后,霞飞路小洋楼方向枪声爆炸声更加激烈,仿佛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战!
车内,四人惊魂未定,剧烈喘息。苏云岫紧紧抱着几乎昏迷的江砚舟,泪水无声滑落。“泥鳅”和小顾警惕地看着车外和开车的陌生司机老廖。
“放心,是自己人。”老廖头也不回,声音沙哑,“罗五爷料到陈默群会有后手,安排了另一队人伴攻前门,吸引主力。我们才能趁机从后面得手。坐稳了,送你们去绝对安全的地方!”
汽车在迷宫般的巷弄中飞速穿行,将身后的枪声和危险彻底抛远。
他们成功了!在经历了无数的牺牲、绝望和挣扎后,他们终于从虎口之中,抢回了他们的“孤星”!
苏云岫低头,看着怀中江砚舟那张苍白却终于脱离魔爪的脸庞,又看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依旧被黑暗笼罩的上海街景。
孤星已救,但风暴未息。
“寒蝉”的威胁依旧高悬,而“惊蛰”仍身处险境。未来的路,依然布满了荆棘与未知。
但此刻,他们终于汇聚在了一起。微弱的星光,或许终能刺破这沉沉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