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简陋却足以刻骨铭心的婚礼,如同在两人伤痕累累的世界里,强行点亮了一盏微弱而温暖的灯。光芒虽小,却足以驱散片刻的严寒,照见彼此眼中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交付终身的笃定。
婚后的头几天,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仿佛时光特意为他们驻足。
他们依旧住在那个小小的、充满药水味的病房里,但氛围已然不同。窗台上的野雏菊被苏云岫换了新的,那抹鹅黄在清晨的阳光下舒展着稚嫩的花瓣;那两颗象征着喜庆的红鸡蛋,谁也舍不得吃,被并排摆在窗台最显眼的位置,成了房间里最鲜艳、最温暖的点缀;那枚由电话铜芯线缠绕而成的指环,即使在做最琐碎的家务时,苏云岫也舍不得摘下,指尖总会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而独特的纹路,感受着那冰冷却令人无比心安的触感,仿佛那是连接他们命运的一道坚固锁链。
江砚舟的身体恢复速度,似乎也因这桩注入心房的喜事而悄然加快了。他能独立行走的时间越来越长,步伐虽仍显虚浮,却稳定了许多。他甚至可以在苏云岫的陪同下,走到院子里那小块菜地旁,用未受伤的右手,笨拙却认真地帮她给那几棵顽强生长的青菜松松土。
傍晚时分,成了两人最珍惜的时光。他们常常并肩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着如血夕阳将远山层林尽染成一片瑰丽而悲壮的紫红色,偶尔低语几句关于未来的模糊憧憬,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依偎着,肩膀相抵,呼吸交融,享受着这烽火乱世中偷来的、仿佛与世隔绝的片刻宁静。
苏云岫几乎要沉溺进去,以为那些硝烟、背叛、牺牲……所有那些浸透着血与泪的残酷过往,都已被这重重叠叠的青山彻底隔绝在外。她沉浸在这种琐碎而真实的幸福里,为他熬煮日渐稠厚的米粥,仔细清洗他换下的、带着药味的衣物,夜里聆听他因伤处不适而在睡梦中偶尔发出的沉重呼吸,都觉得是一种无比踏实而珍贵的拥有。
然而,命运的残酷在于,它最擅长的便是将砒霜精心包裹在蜜糖之中。
婚后第五天的下午,秦院长照例来查房。他仔细检查了江砚舟左臂的伤口愈合情况,又探了探脉象,终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算是宽慰的神情:“恢复得比预期要好。伤口没有再次感染的迹象,断裂的骨头正在缓慢愈合,气色也好了不少。再静养一段时间,等骨头长得更牢靠些,就可以开始尝试做一些简单的康复训练,活动一下筋骨了。”
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苏云岫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欣喜笑容,下意识地看向江砚舟,期盼能从他眼中看到同样的轻松。然而,她却发现他并没有太多明显的喜色,只是如同接受一件寻常事务般,平静地对秦院长道了谢,深邃的眼眸里波澜不惊。
秦院长收拾着听诊器和血压计,状似无意地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哦,对了,江砚舟同志,组织上考虑到你的伤势已经稳定,苏云岫同志跟着你东躲西藏,也需要一个更稳定、更安宁的环境休养。过几天,等运输路线安排妥当,可能会安排你们转移到后方更深处的一个休养所去。那里条件比这里要好不少,有专门的医护人员,也更安全,有利于你们长期的恢复和生活。”
转移?去更后方的休养所?
苏云岫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如同被微风吹拂的烛火,晃动了一下。这里虽然简陋不堪,但毕竟是她和江砚舟共同经历生死、缔结婚约的地方,一桌一椅,一窗一景,都承载着特殊的情感印记。
而且,“更安全”……这三个字像一根细刺,轻轻扎了她一下。难道这片被重兵守卫的根据地核心医院,还不够安全吗?这背后是否意味着,外界,或者内部的某种压力,已经波及到了这里?
江砚舟的眼眸深处,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暗影,仿佛湖底潜流涌动,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是,服从组织安排。”
秦院长离开后,房间里那短暂的、因好消息带来的轻松气氛,迅速被一种微妙的紧绷感取代。沉默如同无形的纱幔,缓缓降落。
“为什么……突然要转移?”苏云岫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不安与抗拒,“这里……不是挺好的吗?我们都习惯了。”
江砚舟缓缓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已然熟悉的院落和更远处沉默的群山,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转过身,看着苏云岫,目光复杂,里面有关切,有无奈,更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我们在这里,终究是目标太明显了。我这身份,就像插在明处的旗子。”
苏云岫的心微微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她瞬间明白了。江砚舟的身份太特殊,他既是曾立下赫赫功劳、代号“孤星”的王牌情报员,也是曾背负“投诚”嫌疑、经历复杂的人物。他们在这靠近前线、人员往来相对频繁的野战医院里,就像立在显眼处的靶子,不仅可能引来敌人的窥探,也可能在内部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和波澜。
组织的这番“保护”和“安排”,背后或许确实蕴含着更深层次的考量——观察,隔离,或者……是在等待一个关于他历史和忠诚度的最终结论。所谓的“休养所”,或许就是一个更为精致、也更为彻底的“隔离区”。
“是因为……之前的审查,还没有最终结论吗?”她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新婚的喜悦,终究难以完全抵消现实冰冷的重量。
江砚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走到她身边,握住她戴着那枚铜环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着,试图传递一丝安慰。“别想太多,”他语气刻意放得平静,“无论去哪里,只要我们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
然而,他的话并没能完全驱散苏云岫心中悄然蔓延开的不安阴霾。她隐约感觉到,那场简单婚礼所带来的、脆弱而温暖的屏障,正在被无形而强大的力量一点点侵蚀、剥落。这几日平静如水的生活,或许真的只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短暂而虚假的宁静。
这种不祥的预感,在第二天午后,得到了残酷的应验。
来的是一个陌生的通讯兵,满身风尘,膝盖和手肘处带着赶路时沾染的泥点,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他带来了一个密封的、印着内部编号的文件袋,指明要交给江砚舟同志亲启,态度公事公办,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
江砚舟平静地接过文件袋,道了谢。待通讯兵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才缓缓拆开封口的火漆。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纸张是组织内部通用的格式。他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苏云岫站在一旁,紧张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只见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如同被寒霜瞬间覆盖,捏着纸张边缘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骨节突出。虽然他极力克制着,但眼底那瞬间翻涌起的、如同海啸般的惊涛骇浪,还是被紧紧盯着他的苏云岫清晰地捕捉到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苏云岫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江砚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那张仿佛重逾千斤的纸递给了她。苏云岫接过,目光急切地扫过纸上的字迹。纸张抬头是醒目的内部通报格式,内容简短,措辞冷静,却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据悉,原‘孤星’线核心成员,代号‘惊蛰’之陆明远同志,于日前在仁济医院被捕,经受严刑,坚贞不屈,已确认……壮烈牺牲。另,关联人员林晚,于组织安排转移途中,遭遇敌特伏击,护送人员全部殉职,林晚本人下落不明,疑已罹难……
陆明远……牺牲了?
林晚……下落不明,疑已罹难?
苏云岫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手中的纸张如同失去了所有重量,飘然滑落在地。她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只能扶住冰冷的土坯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几乎软倒的身体。耳朵里嗡嗡作响,外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震得她头皮发麻。
那个在仁济医院蒸汽弥漫的消毒房里,于极端危险中依旧冷静传递关键情报的陆医生;那个戴着金丝眼镜,面容清隽,在最后时刻对她说着“愿曙光与你同在”的引路人;那个被江砚舟视为亦师亦友、可以托付生死的亲密战友……就这么没了?还有林晚,那个终于挣脱了家族和金丝雀牢笼、眼中刚刚燃起对自由渴望的女孩,却在希望的曙光降临前,于转移途中遭遇伏击,生死不明,凶多吉少……
她想起“泥鳅”在码头血战中,回望他们时那个染血的、平静而决绝的笑容;想起钱益民在最后关头,用沉默而坚定的牺牲为他们换取了宝贵的时间……现在,这份阵亡名单上,又加上了陆明远和林晚!为什么?他们付出了那么多,挣扎了那么久,在黑暗中一次次跌倒又爬起,为什么换来的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冰冷彻骨的噩耗?!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处宣泄的愤怒如同冰与火交织的狂潮,瞬间席卷了她,让她浑身冰冷,四肢百骸却如同被架在火上灼烧,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江砚舟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与生气的石像。他没有哭,没有喊,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张轻飘飘的纸,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所有的光和热都在那一刻被彻底吸走,只剩下内里一片血肉模煳、寸草不生的死寂荒芜。那是一种极致的痛,痛到超越了□□感官的极限,失去了所有外在的表现形式,只剩下灵魂深处无声的、彻底的崩塌。
他最好的朋友,他最敬重的引路人与战友,用最惨烈的方式,印证了钟老板那句沉重的话语——“有些牺牲不可避免”。而林晚,那个原本可以拥有另一种人生的、无辜被卷入漩涡的女孩,最终也因为他和苏云岫的介入而命运陡转,未能逃脱时代的厄运,生死未卜。
这份迟来的、冰冷的“讣告”,像一把淬了剧毒、冰冷无比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们凭借婚礼勉强缝合起来的、尚未牢固的伤口,并将血淋淋的、无可辩驳的残酷现实,毫不留情地摊开在他们面前,强迫他们直视。
他们此刻所谓的“安全”与“幸福”,是建立在多少亲密战友的尸骨与鲜血之上的?他们在这僻静山坳里偷得的短暂安宁,是何等的奢侈与……何等的讽刺?
江砚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捡起地上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将其在掌心一点点攥紧,揉成一团,坚硬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泪流满面、悲痛得几乎无法自持的苏云岫,那双刚刚因新婚而恢复些许生气与神采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与一种近乎毁灭的、令人心寒的冷静。
他伸出手,将浑身颤抖、冰冷如同坠入冰窖的苏云岫,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然而,他的怀抱此刻同样冰冷而僵硬,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同坠深渊、万劫不复的绝望,在两人紧贴的身体间无声地蔓延、渗透。
“……这就是……我们必须背负的代价。”他在她耳边,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的声音,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地吐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肺间撕裂而出,带着血腥的气味。
蜜糖那虚幻的甜味尚未在舌尖完全散尽,砒霜那钻心蚀骨的剧毒已深入肺腑,麻痹了所有的感官。短暂的桃源幻梦,在这一刻彻底破碎,冰冷的现实如同裹挟着冰碴的潮水,再次将他们无情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