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酸楚攥住了烬苍的心脏,疼得他俯下身,缓缓趴在榻前。
她几乎被彻底压垮时,他才终于窥见她苦难的冰山一角。
天光透过窗棂,将空气里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筛下细碎的光斑。
昭虞睁开眼时,意识还有些涣散。
高烧退去后的虚软困住了她,喉咙又干又疼。
她眨了眨眼,意识逐渐回笼,身体依旧沉重,那股焦灼感却褪去不少。
她微微一动,便察觉到手被人紧紧握着。
烬苍立刻抬头,他的眼底布满血丝,下眼睑泛着青黑:“师姐?”
“还有哪里不舒服?要喝水吗?”
他起身准备要去倒水,却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踉跄了一下。
昭虞看着他忙乱的背影,目光落在他微皱的衣袍和凌乱的发丝上,她张了张嘴,声音微弱:“……烬苍。”
“我没事。”她开口,声音很哑,却竭力维持着平日里的平稳,“只是有些累。”
昭虞打断了他的慌乱,撑着身子想要坐起,烬苍立刻上前搀扶,将软枕垫在她身后,又将水递给她。
两人距离拉近,烬苍清晰地看到她依旧苍白的脸色和干裂的嘴唇。
烬苍将温水递到她唇边,看着她小口啜饮,终是低声问:“师姐……你以前……也会这样吗?”
昭虞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怎样?”
“就是,执法之后”烬苍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难以启齿,“会不会,很难受?”
昭虞抬眸看他,烬苍清澈的眼底映出完完整整的她,担忧不加掩饰。
光可鉴人。
昭虞握着杯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她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晃动的光影,良久,轻轻笑了笑:“傻话。诛邪卫道,是本分,何来难受?”
她知道他想听什么,但她不愿诉说。
于是她微微弯起唇角,是一个惯常的、温和却疏离的弧度:“仙门很好,予我安身立命之所,师尊待我宽厚,诸事顺遂。”
“莫要胡思乱想。”
烬苍从她脸上找到了破绽。
那过分苍白的脸色,无声的倾诉着。
他还想再问,他很想问,是不是很苦,是不是很难,是不是背负了太多。
可昭虞只是微微弯了弯苍白的唇,抬手,轻轻拂开他额前一缕乱发,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未尽的问话。
“我想再歇息片刻。你也回去休息吧,累了一夜了。”
逐客令下得温和却不容置疑。
烬苍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她在避重就轻,甚至可说是隐瞒。
他知道她不会说了。
如果不能带她破开迷局,那就请留她一丝体面吧。
“嗯。”他回应道,将所有的酸楚和疑虑通通压回,“那,师姐好好休息。”
他看着昭虞重新阖上的眼睫,那抹淡青色的血管在颈侧微弱跳动。
烬苍行了一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门扉合拢的瞬间,榻上的昭虞缓缓睁开了眼,望着空寂的殿顶,许久,极轻地叹了口气。
或许她应当告诉他的,告诉他世道污浊,人心诡谲
他当学会如何分辨笑里的刀,语中的毒。
人心之下有樊笼万千,生拉硬扯方见生路。
他需要知晓黑暗,才能在她万一朝不虑夕时自存。
可每当这念头升起,一股更蛮横的,功亏一篑的恐慌便扑涌上来,瞬间淹没了所有即将脱口的话语。
不可以。
她不知执念从何而来,只知道必须让他干干净净,永远笃信山河万里、赤诚可期。
他合该如此明亮、温暖、纯粹,要永远这般天真信赖的望着她。
他不需要明白,他只要知晓,她能将他保护得很好。
这样就够了。
此刻殿中无他,她不见他的双目,亦不见自身眼底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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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烬苍总准时出现在昭虞殿外。
他捧来的药盏永远温烫得恰到好处,昭虞沉默地饮尽那苦涩的汁液,而他便在旁安静守着,偶尔说些宗门趣闻。
窗外华光在他肩头跳跃流转,无声徜徉,温暖却隔着药气的静谧。
昭虞终于能下榻走动。
她推开窗,山雪初霁,晨光汹涌而入。
窗边案几上,一只素白瓷瓶里斜斜插着新抽的枝丫,嫩绿的芽尖缀着水珠,在风中微微颤着。
她低下头,指尖拨弄着新芽。
“师姐。”
昭虞闻声抬头,见到是他,唇角自然的弯:“你来了。”
他将药碗放在案上:“沈师叔说这是最后一贴。”
她端起药碗,眉头都没皱便饮尽了。
她望向窗外,见弟子的说笑声隔着雪洗过的空气传来,轻快地有些不真实。
“真好啊。”昭虞感慨。
天气真好啊。
烬苍看着她被阳光镀暖的睫毛,点了点头。
是啊,很好。
昭虞望着烬苍眼底那片澄澈的暖光,忽的再次生出几分恍惚。
她见过太多被苦难磨砺出棱角、或是彻底沉沦的眼眸,却从未有一双如他这般,历经漂泊,仍温润如初。
“那些年,你如何过的?”
他抬起头,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勾勒出柔和的弧度。
他的脸上没有阴霾或苦涩,反而露出了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
“其实不算难。”烬苍语气平和,像在说别人的事,“从火场逃出来,不知道去哪,就跟着逃荒的人走。他们看我小,有时会分些粮,我就帮他们背行李,照看孩子。”
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那时候还没锄头高,就用草绳打背囊了,不然会硌得疼。”
昭虞的指尖无意识蜷缩了一下。
“后来人散了,我就找破庙或者废屋住。”他眼神清亮,不见半分阴霾,“下雨天最麻烦,屋顶漏雨,就得找个角落蜷着。不过也有好处,雨水能接来喝。”
他的语气甚至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我还发现,长着青苔的石头下面,有时能挖到肥虫,烤熟了很香。”
“饿的时候看见蚂蚁搬家,都觉得它们活得热闹,冷的时候晒晒太阳,就像师姐以前给我披衣裳一样暖和。”
昭虞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日子,可从他口中说出来,却莫名少了几分凄苦,多了几分野趣。
他将那些颠沛流离、世态炎凉,轻描淡写地裹上了糖衣,挑了些零星的暖色讲给她听。
他有太多未尽之言,他来仙门找过她,山下灵气稀薄,不宜修炼,他衣着破烂的被驱逐了下去,他们说,修真应斩断尘念。
他也回过自己的家,却只见最后那夜的潮湿草木。
那些欺负他的人。
有个赌鬼有个痴傻女儿要养,有个人牙子的娘瘫了十几年。
鞭打他的监工,儿子死在修河堤上。
人人随波逐流着去恨,那恨就不会有穷极。
人行一世,一息尚存,便是最大的恩典。
痛苦吗?
有的。
庆幸吗?
是的。
若这里按照她的记忆构建,那是不是说明这些年,她的足迹,他一一踏遍。
他在的寺庙,离故乡很近。
烬苍认为世上是不缺活路的,他赚得到钱,养得活自己。
他心甘情愿画的为牢,待在那里,守着一个渺茫的盼头,想缘分凝结成线,再次将她引渡过来。
昭虞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那恨吗?”她问得艰难。
恨这世道。
烬苍愣住了,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
“恨太累了。”他目光落在昭虞脸上,带着纯粹的感激,“而且,如果不是一直走,一直找,可能就遇不到师姐了。”
恨是硌脚的石头,踏着走不远的。
“师姐把我带回仙门,给我衣服穿,教我读书练剑。”他眼睛亮晶晶的,“这里的饭很好吃,床很软,师兄师姐们……虽然有时候有点奇怪,但都是好人。”
他知道她不希望他猜到真相,那他便一无所知好了。
他往昭虞眼前往前凑了凑:“最重要的是,这里有师姐。”
“我吃过苦,但想着师姐给的蜜饯,就觉得甜味还在舌根留着。”他眉眼弯弯,纯粹如同山涧清泉,涤荡了尘埃,“所以那些都不算什么。”
“世道如何并不重要,我遇见过师姐。就像……”他指尖掠过瓶中的枝,“泥地里生出的芽,记住苍翠就好,何必总想着淤泥?”
他刻意引导着叙述,将重点落在那些微小的幸运上,将自己曾受的苦难轻轻揭过。
缚神绫忽然自行松开,轻轻环住他手腕。
阳光温暖,药香袅袅。
胸口积压多年的沉郁,被轻轻撬开了一丝缝隙。
她捡回来了一颗,未被尘世污浊的赤子之心。
她喂过他不少糕点,却不记得何时给过他蜜饯,她淡忘的,他承载着。
问心有愧。
“后来呢?”昭虞问。
“后来走得远了些,见过蝗灾过后赤地千里,也见过水患之后易子而食。”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世道确实艰难,人心也多有叵测。”
这世道待她严苛,待他亦不曾温柔。
“再后来,遇到点机缘。”他话音一转,“淘到本残卷,署名明镜悬锋。”
昭虞听见这个名字,嘴角微不可查的勾了勾。
烬苍继续道:“文章写得极好,针砭时弊,字字珠玑,就是戾气重了些,他总说这世道烂透了,该烧把大火从头来过。”
“不过他还写了,世道越暗,心灯越要明。”烬苍凝视着昭虞,一字一顿,“师姐,我见过的黑暗不少,可正因为见过,才更明白你有多好。”
“师姐当年将我拉出泥泞,给予安身之所,传道授业,这份恩情与温暖,烬苍从未敢忘,亦不会因见识了艰辛便开始怨天尤人。”
“世道再难,人心底得留一面镜子,照得见自己,也照得见天地,锋刃对外,明镜对内。”
“暗夜行步,持烛者未必尽照幽冥,然有一点微芒,便胜却全然黑暗。”
世间皆浊,可这个从浊世里爬出来的少年,为什么反而捧出了一颗最澄澈的心。
他所经历的,不是让他怨怼都,而是让他更珍惜眼前。
他只想让她知道,她当年伸手捞起的,并非顽石朽木。
这世上最锋利的刃,未必需要淬以仇恨与血腥。
昭虞静静听着,心底那点细微的担忧渐渐散去,转而升起一种复杂的欢欣。
她原怕世间疾苦会磨去他眼中光华。
“如此便好。”她轻声应道,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放松,“世间纷扰,能持心守正,殊为不易。”
她朝他伸出手,声音被情绪浸润的泥泞: “过来。”
在他依言走近时,她抬起微凉的指尖,手臂环过他的腰侧,脸颊贴在他冰凉的衣襟上,掌心很缓地拍上了他的后背。
“让我抱抱你。”
缚神绫也缠上来,一丝丝拥住伤痕累累的过去。
所有粉饰的太平、那些轻描淡写的过往,都显得苍白。
就这般各溺苦海,又相互欺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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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共溺各划浮生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