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玉带着玄狐皮大氅至昭宁宫时,殿门紧闭,半晌唯有络迦迎出来,“姑姑见谅,昭仪旧疾复发,刚服了安神汤歇下,实难起身了。昭仪让奴婢代叩太皇太后天恩,如今病气缠绵万万不敢近前,待病体稍愈,必当亲往仁寿宫叩谢。”
一番话说得恭敬周全,善玉闻言,目光微凝。
“只是……”她的声音压低了些,“为着冯贵人私折了御苑魏紫的事,太皇太后动怒了,此刻提起昭仪,是想起了当年昭仪承欢膝下的旧事来了。”
络迦恭敬地看着善玉,“姑姑知晓昭仪为人,她心里头一向敬重太皇太后,从未改变。”
“能不能……”
络迦缓缓摇了摇头。
“罢了……”善玉将玄狐氅递给络迦,“这是太皇太后的一片心意,给昭仪御寒,还请昭仪好生静养。”
络迦恭敬接过沉甸甸的玄狐氅,垂首道:“奴婢定将姑姑的话带到。”
回到仁寿宫,善玉如实回禀,暖阁内,太皇太后正亲手修剪一盆寒梅,闻言,剪子“喀”一声,利落地剪去了一小段旁逸斜出的细枝。她放下银剪,接过宫人递来的温帕拭了拭手。
“她是个好孩子。”
半晌,她才缓缓说。
冬日天色沉黯,庭中寒梅虬枝在风中轻颤。
“知道她为什么不来?”太皇太后忽然问,却又像并不需要回答,“不是真病得那么重,也不是怨,她不想面对现实。”
善玉垂手侍立,不敢接话。
“林贵人让她想起了往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子贵母死,她还是不能释怀,没法接受。”她想起许多年前,封蘅还是个小姑娘,刚被博陵领到宫里的情形,与西河在雪地里嬉笑追逐的场面。
而今西河也鲜少入宫了。
也想起了拓跋弘。
她亲手养大的儿子。
善玉听得心头发酸,低声道:“太皇太后慈心,昭仪日后……总会明白的。”
“明白……她一直都明白的,只是,她不接受。”
窗外天色阴郁,似要下雪。
太皇太后已经有了筹谋打算,这天仁寿宫热闹非常,冯家的女儿们被常氏带着入宫拜见,既然冯润不适合母仪天下,只要是冯家人,换个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不想这话还没同拓跋宏商议,只因太皇太后在宫宴上看中了沉默寡言的冯清,又对其他几个女儿夸赞不已,一向被父母兄长恩宠的冯润当即就察觉太皇太后对她的不满,宴会散了回了宫她就趴在母亲常氏的怀里哭了起来,常氏劝她听太皇太后的话,她更委屈了,又被哄了好一阵才罢休。
当晚帝王留宿,冯润偎在他怀中,半是撒娇半是试探地问:“陛下有了润儿,还不够么?听说祖母还要送人进来,旁人也就罢了,要润儿与几个妹妹共侍一夫,润儿绝做不到!”
这等争宠醋意,听在太皇太后耳中,更觉刺耳,更让她不悦的是,帝王当时竟温言哄劝,并未斥责分毫,还保证不会有其他的冯家女儿入宫。
床帏私语也就罢了,隔天说起这话,帝王果真推脱,这彻底惹怒了太皇太后,更觉冯润不庄重,恃宠而骄。何况拓跋宏近年来虽渐有主见,但对太皇太后的安排一向恭顺,哪儿有这等荒唐的事。
翌日,冯贵人便病了。
病得蹊跷,太皇太后亲自带着医官来,医官诊脉后面色惊疑,吞吞吐吐地说,“贵人脉象浮滑,似有外邪侵体之兆,且……病气略有沾染之虞”。
“既如此。”太皇太后说,“为了魏宫祥和,也为了贵人能怡情养性,不宜再留居宫中了,遣还家为尼养病修功德去吧。”
“我哪里来的什么病?”冯润狠狠甩了医官一个耳光,她转身就看到太皇太后冷淡威严的目光,一种无形的压力丝丝缕缕缠绕上来。
“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红了眼,“但我走或不走,是陛下说了算,我要等陛下来!”
太皇太后根本不理会她,对善玉说,“晓谕各宫,倘若她要闹得满城风雨,由着她,谁也不许拦着。”
“陛下……陛下若来……我阿爹也不会让我受这种委屈……”
太皇太后轻蔑地笑了,“也是,让冯熙入宫来接她吧。”
秋末的平城,宫墙是沉郁的灰青色,映着高而远的天空。内侍引着新入宫的妃嫔穿过一道又一道门,光冯家的姑娘就有三个人,她们的裙裾扫过落满银杏叶的石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与别的乍入宫门的女孩不同,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一半骄矜遮掩着另一半忧伤。
这就是冯清。
这份与生俱来的骄矜,像一层薄薄的釉,裹住了她尚且稚嫩的眉眼。
拓跋宏第一次见她,是在仁寿宫的偏殿,她端着茶盘进来,放下茶盏时,腕上一只白玉镯子滑下来,碰着瓷沿,叮一声轻响。
他抬起眼。
姑娘掩去慌张,垂下头去。
“这是清儿,你表妹。”太皇太后的声音很淡,“往后你们兄妹要多亲近。”
冯清依礼下拜,姿态无可挑剔,脖颈弯出的弧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拓跋宏颔首,没说什么,明白她是来替代她姐姐的。
后来他也不常见到她,反而对她的两个妹妹冯沐和冯湄更有印象。日子久了,大约是太皇太后有意提点,他偶尔在书阁看到她两回,有次她踮着脚够高处的典籍,他顺手取下来递过去,问她,“怎么不让奴婢们取?”
“陛下说的是。”她接过来,恭谨道谢。
真正宠爱起来,是在一个雪夜。拓跋宏头疼得厉害,她不知怎么知道了,端来一碗杏仁酪,什么也没说,只静静站在灯影里。烛火在她脸上跳跃,那种混合着少女娇憨与早熟忧悒的神情,莫名击中了年轻帝王心头某处柔软。
他留她说话。她说起陇西的风沙来,说小时候跟着父兄骑马,说第一次看见黄河时的心惊。说着说着,眼泪忽然掉下来,又慌忙用袖子去擦,窘得耳根都红了。
拓跋宏却走神了。
想起来她姐姐被遣出宫的那天。
微凉的清晨,懿旨到了,冯贵人病体孱弱,恐不宜久居宫闱,着即日出宫,归家庙带发静修,以祈康健。
拓跋宏赶来时,宫人正在收拾行李。冯润头发松松挽着,坐在镜前,手里攥着一支他赏的碧玉簪。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陛下,你留不留我?”
他想说什么,想拦,想驳,可话到嘴边,只剩一句,“好好养病,朕……等你回来。”
“我没病!我说了我没病!”
“够了!”拓跋宏变了脸,眉头倏然蹙紧,“ 太皇太后懿旨,几时轮到你置喙?”
“陛下……你明明知道……”
“朕什么也不知道!”拓跋宏打断她,向前逼近一步,“朕只知道,你恃宠而骄,言行失当,屡屡惹祖母不悦,祖母处置,是为朕分忧,你明白了吗?”
入宫以来,冯润头一次见帝王如此疾言厉色,她怔怔看着他,半晌回过神来,“既然如此,陛下保重吧!”
她干脆利落地起身就走了。
人走了,影子却留下了。
此后很长时间,拓跋宏总觉得这是太皇太后给他的下马威,像无数个敲打他的小事,让他如屡薄冰又想要发作,他故意遣人去探望,回话总是“贵人静修,不见外客”。
冯润就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过一圈涟漪,便沉入水底,再无痕迹。
毕竟,魏宫的女人这样多,比如规矩温婉的高照容,又比如娇憨明媚的卢嫔御,再比如娇俏灵动的冯湄……总有新鲜颜色递补上来。
宫人们私下议论,说这位新的冯贵人美则美矣,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好看,却不好亲近。
这张与冯润依稀相似却气质迥异的脸,在拓跋宏看来,总是会在某个瞬间勾起他那段骤然中断的宠爱,和太皇太后说一不二的威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