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新的一周又开始了。
周一的第一节语文课总是在昏昏欲睡的时候进行。
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滤过,在教室内投下昏黄而静谧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的微尘与旧书页的沉郁气息。
艾雪立于讲台前,身着一袭绿色的长裙,在日光泛着粼粼的微光。
她的声音清泠如溪,正将《我与地坛》中那份对生命苦难的沉思娓娓道来。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她的语调平缓克制,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课堂还是老样子——前排的李雯脊背笔直,笔尖在纸页上不停地沙沙作响。
中排的赵鹏和几个男生却眉头紧锁,特别是赵鹏,他手指烦躁地抓着一头短发,面前的数学竞赛题集半开着,与语文书并排摊在桌上。
他旁边的男生低声问:“鹏哥,这题怎么解?”赵鹏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别吵,这破文章绕来绕去,听得人头大!”
他的抱怨声不大,但在艾雪停顿的间隙,恰好足以让周围几排听见。
几声压抑的窃笑响起。
艾雪的讲解顿了顿。
她没有立刻发难,目光平静地扫过赵鹏的方向,继续讲解了一小段关于“园神”的隐喻。
然后,她自然地停下,看向全班。
“关于作者在园中观察到的那些小生物,大家如何理解它们在这篇散文中超越具象的意象作用?”
她抛出问题,同时缓步走下讲台。
她看似随意地踱到赵鹏课桌旁,手指轻轻点了点他那本显眼的数学题集:
“赵鹏同学,看你思考得很投入,是对史铁生笔下的意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吗?不如和大家分享一下?”
突然被点名,赵鹏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慌乱,随即被理科生的直率和不耐取代。
他唰地站起来,语气冲得很:
“老师,我真搞不懂!这文章絮絮叨叨说个园子有啥意思?一会儿蚂蚁一会儿瓢虫,故弄玄虚!有这时间不如多讲点答题技巧,或者让我多做几道数学题实在!”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前排一个女生小声嘀咕:
“也不能这么说吧,我觉得写得挺深的……”
后排另一个男生则低声附和赵鹏:“就是,语文课老是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艾雪沉默了几秒钟。
她环视全班,看到学生们眼中各异的神色——有赞同,有反对,更多的是看热闹。
“赵鹏同学提出了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在有限的课堂时间里,我们是否应该更专注于‘实用’的技能,而非看似‘虚无缥缈’的文学意象?”
她继续道:
“他认为数学题的解法是‘实在’的,而文本的深层意蕴是‘虚’的。那么,我想请各位思考,语文学习的‘实’与‘虚’,究竟该如何界定?训练精准的答题公式,与滋养对生命的感知力,何者对我们漫长的人生而言,更为‘实在’?”
她的话不急不缓,却像重锤敲在每个学生心上。
赵鹏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老师没有针对他个人,而是在阐述一个命题。
艾雪这才将目光转向他,眼神锐利却不见怒意:
“你认为蚂蚁瓢虫‘故弄玄虚’,这是基于你擅长逻辑和思维的判断,我理解。但史铁生笔下这些微小生命,是他在苦难与宿命背景下,对生命本身顽强与存在的凝视。这种思考,需要的是共情与想象,而非数学公式的推导。你用你熟悉的认知框架去否定一个陌生的、需要用心感受的审美体系,这是否本身就是一种思维上的局限?”
赵鹏的脸涨红了,被这一连串冷静而有力的诘问逼得哑口无言。
他擅长解方程,却不擅长应对这种层层递进的逻辑与情感交织的追问。
“可是…可是考试又不考这些细枝末节!”他试图挣扎,声音却低了下去。
“考试或许不直接考‘瓢虫’,但考你能否理解作者为何写‘瓢虫’!”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是课代表李雯,她忍不住转过身,眼神带着争辩的亮光。
“考的是这种由表及里的分析能力,考的是共情和深度思考!赵鹏你不能因为你数学好,就觉得全世界都得按数学的规矩来!”
“李雯说得对,”另一个男生推了推眼镜加入讨论。
“语文有语文的逻辑。我觉得作者写这些小生命,恰恰是为了对抗那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苦难,是一种……一种……”
“一种生命力的隐喻。”一个轻柔的声音补充道,是坐在角落的一个平时很文静的女生。
课堂气氛瞬间从紧张的师生对峙,转变为一场小小的、自发性的生生辩论。
赵鹏被围在中间,面红耳赤。
艾雪没有立刻制止,她欣慰地看着学生们思辨的火花被点燃。
就在这时,那个低沉而略带砂质的声音,从教室后方窗边懒洋洋地响起,像冷泉滴落石面,瞬间让争论平息:
“试图用标尺丈量深渊的深度,用公式解构情感的重量,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是纪承楷。
他甚至没有转头,目光依然落在窗外,指间的笔停顿着。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赵鹏的脸色由红转白,羞辱感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恼火交织。
艾雪的心弦被这意外之声剧烈拨动。
她极快地看了一眼纪承楷,尽快收敛了眼底的欣赏。
艾雪敛住心神,知道必须控制住局面。她看向赵鹏和全班,语气缓和却不容置疑:
“纪承楷同学的话虽然尖锐,但指出了一个关键:不同的学科有不同价值维度,我尊重你的学科偏好,但要求你尊重课堂,尊重文本。”
她既肯定了赵鹏的长处,又明确提出了要求:
“现在,请你坐下。你的课后任务是:尝试从这篇‘虚无缥缈’的文章中,找出你认为最能引发你理性思考的一句话,并写下理由。”
赵鹏抿紧嘴唇,沉默地、几乎是重重地坐下了,全程低着头,但紧锁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一丝。
艾雪不再看他,也没有再看纪承楷。
她深吸一口气,走回讲台,目光扫过全场的学生们:“一场很有意义的讨论。让我们继续回到文本……”
她从容地继续授课。
下课铃在一种意犹未尽的沉思氛围中响起。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赵鹏,别忘了你的特别任务,明天上课之前来办公室跟我说说你的思考结果。”
艾雪平静地宣布下课。
教室里的嘈杂声再度响起。
赵鹏闷头收拾东西,第一次把语文书塞进了放学背回家的书包里。
艾雪低头整理教案。
“艾老师。”
白如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
“精彩绝伦!您不仅化解了冲突,更借此完成了一场教育。”
艾雪抬起头,笑了笑:“谢谢。偏科生的烦恼,引导比压制更重要。”
“而且您引导得如此巧。”白如庭真诚地说:
“还有纪承楷……他总是这样,一句话就能直指核心吗?”
“他……”艾雪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那个靠窗的空座位,语气复杂。
“他的洞察力,有时让人惊叹,有时……”她没再说下去。
两人并肩走出教室。
艾雪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纪承楷从楼梯口的阴影里缓步踱出。
为什么别人总能那么轻易的就靠近她,就连赵鹏能接受到她的邀请?
他看着她和白如庭离去的背影,目光沉静如水。
方才课堂上,见她被赵鹏那番基于自身优势学科的轻视言论质疑时,那瞬间的凝滞和立即展开的的引导,一种混合着不悦与冲动的情绪让他几乎未经思考便出了声。
与其说是帮赵鹏认识局限,不如说是厌烦他那般粗暴地否定她所守护的那个需要细腻感知的文学世界。
他低下头,看着笔记本上那页关于《我与地坛》的笔记,在“苦难”与“救赎”两个词之间,那个巨大的问号墨迹犹新。
所以,最终还是没忍住。
他用力合上本子,将其紧紧攥在手中,转身,默然融入下楼的人流。
办公室里,艾雪已经把上课用书放到了桌上,然后她坐了下来。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压着太阳穴,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试图用标尺丈量深渊的深度…” 艾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句话。
这时,几个女生磨磨蹭蹭地围了过来,是李雯和刚才发言的那个文静女生,还有另外两个。
“艾老师,”李雯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兴奋后的余韵。
“您刚才太厉害了!赵鹏平时就那样,觉得数理化天下第一,没想到今天被您和……呃……”
她似乎想到纪承楷的发言,顿了顿,“说得都没话讲了!”
“是啊老师,”文静女生小声补充:
“其实我觉得他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转不过弯来。您后来让他找句子,我觉得他好像听进去一点了。”
另一个女生笑着说:
“而且最后纪承楷那句话,哇,虽然吓人一跳,但是真的好酷好有道理哦!”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分享着刚才课堂上的感受,语气里充满了对课堂讨论的新奇体验。
艾雪微笑着听着,偶尔点头,耐心地回答。
直到这几个女生也心满意足地离开,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下来。
艾雪发了一会呆,打算去隔壁办公室找一下其他老师。
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阳光透过尽头的窗户,将廊道照得一片明亮空旷。
就在她快要到时,脚步却不自觉地放慢,最终停在走廊那扇正对着楼下中心花园的窗前。
楼下,树冠如盖,绿意盎然。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搜寻着,掠过三三两两走向宿舍或校门的学生。
然后,她看到了。
纪承楷并没有和任何人同行。
他独自一人,单肩挎着那个黑色的背包,身影在浓密的树荫下显得有些疏离。
他走得不快,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手里的什么东西——是那个黑色的笔记本吗?
就在她出神之际,楼下的纪承楷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毫无预兆地忽然停住脚步,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绿色枝叶,精准地、毫无偏差地,撞上了站在三楼的她的视线。
距离很远,艾雪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和抬头的动作。
时间仿佛凝固了短短一秒。
艾雪手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提包的带子。
她本应该立刻移开视线,假装只是偶然凭窗远眺的。
楼下的纪承楷,也并没有立刻移开目光。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仰着头,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层层绿荫,与她无声地对视。
夏日的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填满了这突兀的寂静。
就在艾雪几乎要承受不住这跨越空间的、尴尬的凝视时。
她清晰地看到,楼下那个模糊的身影,微微侧了侧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却清晰的弧度。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刻意地抬起一只手,指尖虚虚点了一下自己的唇角。
艾雪的心跳骤停了一拍。
接着,她看见他微张开嘴,口型变化得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顽劣的、却又不明的意味:
“老——师——”短暂停顿,他的指尖仍停留在唇角,眼神透过遥远的距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您——的——粉——笔——灰……”
他又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欣赏她可能的反应,然后才完成最后三个字:
“沾——到——了。”
一瞬间,艾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脸颊,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种冰火交织的尴尬。他是在说她嘴角沾了粉笔灰?怎么可能隔这么远看到?
这分明是一个……一个幌子,一个借口,一个精心设计的顽劣调侃!
她下意识地就想抬手去擦自己的嘴角,却又硬生生忍住,她强装镇定,可不能被对方就这么拿捏了。
楼下的纪承楷,仿佛看到了她那一瞬间细微的僵硬和失措。
他眼底那抹难以分辨的情绪似乎加深了,那停留在唇角的指尖缓缓放下,最后深深地看了窗口的方向一眼。
——那目光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仿佛带着某种捕获了什么的笑意。
然后便干脆利落地转身,快步走入了浓密的树影深处,消失不见。
窗外阳光刺眼,楼下学生往来如常。一切都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只有她心里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被那无声的、带着粉笔灰味道的调侃,彻底搅乱了。
那根紧绷的弦不仅崩断,甚至被那顽劣的指尖轻轻拨弄,发出了一声持续震颤的、羞恼而又莫名令人尴尬的嗡鸣。
那嗡鸣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只剩下那七个字的形状,和他最后那抹带着深意的、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笑容。
您的粉笔灰沾到了。
艾雪咬咬牙,早晚得三堂会审,好好收拾这个混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