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抵达的雨季 第7章 未抵达的雨季第7章

南塘街是滨江的老商业中心，街道两侧是高大笔直的香樟树，树荫带来了凉爽，也带了人们记忆中那难以忘怀的香樟香味。

那是一种轻盈的，恬静的，又似乎有一些肃穆的味道。

这里商铺林立，不少店铺用的还是几十年前的招牌，既老旧又充满了历史的沉淀。

沿着香樟树大道一直走，过了环岛往右边直行，这里有着七八家面包店。空气中弥漫着蛋糕的香甜，艾雪甚至能认出来是哪一家菠萝包的甜蜜，又是哪一家巧克力熔岩的香醇。

面包店旁边有一片紫藤萝的花瀑，藏在花瀑里的是一家咖啡店。

艾雪不懂咖啡，对她而言喝这东西只是为了牛马工作提提神罢了。

只是机缘巧合下外卖点到了一家口感不错的现磨咖啡，能够减轻工作时候的丧气，于是便顺着地址找到了这里，一不小心就成为了常客。

咖啡店的木质招牌被茂密的紫藤花遮掩了一半，只露出“旧巷人家”几个斑驳的铜字。

艾雪推开沉重的玻璃门，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仿佛敲碎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店内弥漫着咖啡豆的焦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书的纸墨味道。

背景音乐是慵懒的老歌，音量恰到好处，像一层柔软的衬底，包裹着空间里的宁静。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刻意调慢了流速。

吧台后，店主陆先生正低头专注地拉花。

他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合身的亚麻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简约的机械表。他眉眼深邃，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沉静内敛的气质。

听到风铃声，他抬起头，见到是艾雪，唇角牵起一个浅淡却真诚的弧度，微微点头示意，并未出声，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固有的静谧。艾雪也回以微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窗边那个熟悉的身影吸引。

靠窗最好的那个位置，一位老太太已然在座。她

银发修剪成利落的**头，染了一抹时髦的灰紫色，戴着设计感极强的金属细框眼镜，身穿剪裁考究的香云纱衬衫，一枚抽象艺术的银色胸针别在领口。

此刻，她正优雅地交叠着双腿，手指间夹着她那标志性的、从不点燃的雕花黑檀木烟斗，目光饶有兴味地追随着吧台后陆先生那专注而熟练的动作，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如同在观赏一幅名画或一件艺术珍品。

这位是苏女士，店里的常客，一位活得极其潇洒通透的老太太。

“小雪来啦！”苏女士听到动静，转过头，热情地招呼艾雪，眼神亮晶晶的，“快过来，沾沾陆老板的‘帅气光波’，提神醒脑，比咖啡因还管用。”

她压低声音，用烟斗虚指了一下吧台方向，冲艾雪狡黠地眨眨眼，像个分享秘密的小孩。

艾雪忍俊不禁地走过去坐下：“苏女士，您又在‘充电’了？”

她早已习惯苏女士对美好事物，尤其是陆老板这种级别的帅哥的直白欣赏。

“这叫日常美学熏陶，延年益寿嘛。”苏女士理直气壮地说，顺势优雅地“吸”了一口她的空烟斗，目光又飘回吧台。

“你看陆老板那专注的神情，那手腕的力度，啧，简直是行为艺术。这杯咖啡的价值，有一半得算在这份视觉享受上。”

吧台后的陆先生似乎感应到这边的讨论，抬头望来，对上苏女士毫不避讳的欣赏目光，他有些无奈地微微摇头，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显然对这位老顾客的调侃习以为常，甚至带点包容的默契。

他低头继续手上的工作，动作依旧行云流水。

很快，他为艾雪送来了一杯惯常的拿铁，并对苏女士微微颔首：“苏女士，您的冰滴也快好了。”

“不急不急，陆老板，慢工出细活，你做的就是最好的。”苏女士笑得像朵盛放的花。

艾雪心里觉得温暖又好笑。

在这个地方，苏女士的鲜活和陆先生的沉静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让她感到放松。

她放下包，窗外香樟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晃。

她试图放空，但那些最近的纷乱思绪，还是试图钻入脑海。她下意识地捏了捏指尖。

苏女士何等精明，镜片后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艾雪那一闪而过的怔忡。

她用空烟斗轻轻点了点艾雪的手背：“小姑娘，魂儿丢啦？这眉头皱的，都能夹住陆老板刚拉的花了。怎么，遇到比欣赏帅哥还难解的事了？”

艾雪连忙舒展眉头，笑了笑：“没什么，可能就是有点累。”

“哦——”苏女士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也没追问，转而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根本不存在的烟圈。

“这世上啊，烦心事多种多样，但养眼的风景总能缓解一二。要是眼前的不够看，”她眼神狡黠地又瞟了一眼吧台，“那就多看几眼顶配的。”

艾雪被她弄得又是一阵好笑。

这时，那串陶瓷风铃又清脆地响了起来。

艾雪和苏女士的目光同时转向门口。

进来的正是白如庭。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休闲裤，肩上挎着帆布包，清爽干净。看到艾雪，他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

“艾老师？真巧。”他稍快地走近几步。“白老师，”艾雪也有些意外，“是啊，没想到你也知道这里。”

“久仰旧巷人家大名，今天特意来尝尝。”白如庭微笑着，目光也礼貌地转向了打扮夺目的苏女士，“这位是？”

“这是苏女士，这里的常客，也是我的…嗯，快乐源泉。”艾雪笑着介绍。

“这位是白如庭白老师，我们学校新来的实习老师。”

苏女士的目光早已将白如庭迅速而含蓄地“扫描”了一遍，从干净的面容到得体的衣着，然后她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显然对这款“清新型”才俊也颇为认可。

她用一种鉴赏家的口吻对艾雪说：“哎呀，小雪，你们学校的老师质量很高嘛。这位先生气质清朗，如松间明月，和陆老板是不同风味的美学享受啊。”

她甚至还朝白如庭友好地笑了笑，“快请坐，年轻人。陆老板，看来今天你的‘帅气标杆’遇到挑战了哦。”

吧台后的陆先生闻言，终于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认真打量了白如庭一眼，然后对着苏女士一本正经地说：“苏女士，本店靠咖啡品质取胜，不搞男色营销。”

他的话引来苏女士一阵更响亮的笑声。

白如庭也被这阵仗逗乐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苏女士您过奖了，陆老板才是真正的气度不凡。”

陆先生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份礼貌的称赞，转身开始准备饮品，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小白老师喝点什么？”艾雪问道。

“我第一次来，艾老师有推荐吗？”

艾雪还在考虑，似乎有些犯难，苏女士为她解围，烟斗指挥若定：“推荐？那必须让陆老板亲自推荐！陆老板，快，给这位小白老师来一杯你的得意之作，要能配得上他这清新气质的。”

陆先生转过身，手肘撑在吧台上，看着白如庭，语气沉稳：“偏好什么口味？喜欢果酸明显一点的，还是醇厚坚果调的？”

白如庭想了想：“醇厚一点的吧，但不要太苦。”

“明白了。”陆先生点头，转身取出豆罐，“有一支日晒的巴西，甜感很足，口感顺滑，应该适合你。”

“看看！多么专业的推荐！”苏女士仿佛是自己被夸奖了一样得意，她又转向艾雪，“小雪，你得学学，这就叫‘因材施咖’！”

艾雪笑着摇头：“苏女士，您这词儿改得真是…”

这时，陆先生将刚做好的一杯精致的拉花咖啡放到艾雪面前——是她常喝的拿铁。

“今天试试这个豆子，中深烘。”他的语气很自然。

店主陆先生不知道什么原因，特别喜欢用他们这种不懂咖啡却又爱喝的人做新品试验。

苏女士看出这是一杯新品，烟斗晃了晃：“哎哟哟！真是偏心啊，人家有新品喝，怎忙我就没有？小雪，你这面子可比我这老主顾还大啊！”

她冲艾雪挤眉弄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吧台那边隐约听到。

陆先生背对着他们，擦拭咖啡杯的动作似乎慢了一拍。

而后传来陆先生的声音：“这咖啡不太适合老年人喝，咖啡因含量重了些。”

苏女士先是一愣，似乎要抓狂起来，还好艾雪及时拉住她，又是哄又是劝，最后才消停下来。

白如庭看着这一幕，温和地笑了笑，对艾雪说：“艾老师和这里真的很熟。”

艾雪有点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回答，陆先生就将白如庭的咖啡送了过来。

杯中的拉花是一个简洁漂亮的爱心。“你的咖啡，试试看。”他的态度依旧专业从容。

苏女士却不放过任何反击的机会，对着那爱心拉花啧啧称奇：“爱心？陆老板，你都奔四了，还拉这小孩子才喜欢的爱心，怎么，你这是对我们小白和小雪老师有什么来自老一辈的特殊期待？”

调侃太过明显。

这下连白如庭的耳根都有些微微泛红了。

陆先生终于忍不住，回头无奈地看了苏女士一眼：“苏女士，这只是最基础的拉花图案之一。”

但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责怪，反而有种被逗乐的无奈。

“我懂我懂”苏女士理了理银发，挥挥烟斗，一副“你别解释”的表情，然后忽然把话题抛给艾雪，“小雪，你说，陆老板这爱心拉花到底几个意思？莫名其妙的爱心。”

艾雪被这直接的问题问得一愣，此时此刻她有些佩服陆老板了，是怎忙招架得住这位可爱却又调皮的苏女士了。

然后她笑了笑：“我是小白老师的结对帮扶老师，或许这是在预祝我们师徒关系和谐，小白老师事业发展顺利。”

对面三人的眼神从期待到疑惑到震惊。

艾雪说完这话，有些后悔了，因为她忽然感觉自己可真是牛马中的牛马。

就在这略显微妙而有趣的沉默时刻，风铃又轻响了一下。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门口。

门口空无一人。只有夏日的风短暂地涌入，吹动了门边的绿植叶片。

“咦？听错了？”苏女士疑惑地收回目光。

艾雪却不知为何，心头莫名地跳了一下，下意识地望向窗外。街道对面，香樟树的绿荫浓密如盖，行人匆匆，并无异样。

吧台后，陆先生淡淡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大概是风。”

他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开始仔细擦拭刚才为白如庭做咖啡时留下的一点水渍，侧影依旧沉稳。

苏女士的注意力很快又回来了，她笑着用烟斗敲敲桌子：“好了好了，不管风不风，别浪费了这好咖啡和……拉花”。

艾雪低下头，端起那杯咖啡，喝了一口。

醇厚的味道一如既往，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天这杯咖啡里，似乎混进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涩味。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紫藤花影在桌上轻轻摇曳。

咖啡馆内的气氛，因为苏女士的妙语连珠、陆先生沉稳中的些许无奈、白如庭的温和以及艾雪的轻松惬意，而变得异常生动。

仿佛在这异乡，也能找到暂时的栖息地。

阳光透过紫藤花架，在桌面投下细碎的光斑。

窗内的氛围融洽而愉快。

然而，艾雪并不知道。

就在街道对面，一棵巨大香樟树的浓密树荫下，纪承楷不知何时停驻在那里。

他单肩挎着包，双手插在裤袋里，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与人潮，目光穿透玻璃窗，落在里面那相谈甚欢的三人——尤其是艾雪那逐渐舒展的眉眼上。

他看见她对那位时髦老太太露出无奈却纵容的笑，看见她与那个年轻男老师之间自然、平和的交流姿态。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清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沉静之下，翻涌着难以察觉的暗流。

夏日的微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那逐渐凝聚的气息。

他站了许久。

然后，缓慢地转过身，身影无声地融入了香樟树道的更深阴影里，悄然离去。

仿佛从未出现过。

咖啡馆内，苏女士正用空烟斗虚点着白如庭，对艾雪说：“小白老师这气质，泡茶肯定是一把好手。下次咱们应该组个局，让陆老板出手冲，小白老师出茶艺，我们来个中西合璧品鉴会，光是想想就养眼得很。”

白如庭闻言轻笑：“苏女士您过奖了，不敢班门弄斧。”

陆先生恰好将苏女士的冰滴咖啡送来，闻言眉梢微挑，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苏女士，您这是要给我的店转型？”

“多元化发展嘛，陆老板，你的颜值扛得住！”苏女士哈哈大笑。

艾雪听着他们的对话，端起那杯陆先生精心冲泡的拿铁，轻轻呷了一口。

醇厚顺滑的咖啡，若有若无，萦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