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雯在和张晓分开后,越想越不放心。
艾老师当时的状态实在太差了,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一个人回家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她突然想到同学们自己组建的、没有老师们在内的班级群。
“同学们!紧急情况!”李雯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我刚才碰到艾老师了,她病得很重,一个人在家。我怕她自己去医院不方便,咱们班有没有哪位同学家里有车,或者有驾照的同学,能帮忙送艾老师去趟医院?”
这条消息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炸出了许多潜水的同学。
“艾老师病了?严不严重?”
“啊?艾老师平时身体挺好的呀!”
“我家车我爸开去上班了……”
“我刚拿驾照,但我家车不在身边……”
“@全体成员,有没有住在学校附近的有车一族?”
“我表哥有车,但我得问问他有没有空……”
群里的消息飞快地刷着屏,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李雯看着快速滚动的屏幕,心里既温暖又焦急。
她正打算再催促一下,或者联系其他老师,一条简洁的消息突然跳了出来。
纪承楷:“我去送”
只有短短三个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群里静默了一瞬,然后立刻又活跃起来。
“楷哥有办法?”
“对啊,纪承楷家不是……”
“楷哥仗义,以后我再也不叫你澳大利亚暴力袋鼠了!”
“小胖,慎言,小心楷哥揍你哈哈哈。”
纪承楷:“我去联系,你们别添乱,让她休息。”
他的话带着一种天然的掌控力,瞬间平息了群里的嘈杂。大家都默契地安静下来。
李雯看着纪承楷的头像,心里松了口气。
她给纪承楷私发了一条消息:“艾老师就拜托你了,她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
纪承楷:“嗯。”
几乎是同时,艾雪床头的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艾雪迷迷糊糊地不知怎么地顺手就把电话挂了。
然后她是被一阵固执的、不间断的门铃声从昏沉的睡梦中拽醒。
她挣扎着爬起来,头痛欲裂,浑身像是被拆散了架。
她扶着墙,踉跄地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向外看去——门外站着的,竟是纪承楷。
他身形挺拔地立在楼道略显昏暗的光线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微蹙的眉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艾雪惊愕又吃力地打开门,沙哑地问:“纪承楷?你怎么……”
话未说完,纪承楷的目光已经迅速在她潮红得不正常的脸和虚软倚着门框的身姿上扫过,眉头锁得更紧。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直接迈步,不由分说地挤进了门内,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
“李雯在群里说了。”他言简意赅地解释,同时反手关上门,目光快速扫过这间充满她个人气息的、略显凌乱的公寓。
“你……”艾雪被他突如其来的闯入弄得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想后退,却一阵眩晕。
纪承楷眼疾手快地伸出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透过薄薄的睡衣布料,熨帖着她冰凉的手臂。
“站都站不稳,还逞强?”他的声音低沉:“医保卡和病历本在哪里?”
艾雪被他半扶半抱着,几乎是被他带着走向沙发。她指了指茶几抽屉,“在……在那里。”
纪承找到证件。
“能自己换衣服吗?”他拿起她搭在沙发扶手上的一件外套,语气平静,但耳根却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艾雪脸颊滚烫,一半是发烧,一半是窘迫。“我……我可以……”
“嗯。”他背过身去,走到玄关处,给她留出空间,声音从门口传来:“不用担心,车在楼下等着。”
艾雪强撑着,快速套上外套。
等她勉强收拾好,纪承楷已经重新走到她面前。
他看着她依旧虚弱的样子,沉默了一瞬,然后忽然俯身,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一手揽住她的后背。
艾雪惊呼,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少年胸膛的温度和坚实的心跳声瞬间将她包围,那缕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奔跑后的微汗,强烈地冲击着她的感官。
“这样最快。”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情绪,然后便大步流星地抱着她向门口走去。
艾雪靠在他胸前。
高烧让她的意识有些模糊,这种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让她心慌意乱,却又莫名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纪承楷一路沉默地抱着她下楼,小心地避让着障碍。来到车前,司机刘叔已经打开了后座车门。
纪承楷小心地将她放进后座,动作轻柔。
他随后也坐进了后座,就坐在她身边,对刘叔吩咐道:“去市一院急诊。”
车辆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向着市医院的方向驶去。
而班级群里,李雯发了一条消息:“纪承楷,艾老师那边怎么样了?”
片刻后,纪承楷的头像再次亮起,回复依旧简短:
“已接到,在路上。”
这条消息,让所有关注此事的同学们,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李雯本来还担心纪承楷接不到艾老师,这会也总放下心来,纪哥就是纪哥,连老师家的地址都知道。
艾雪昏昏沉沉地坐进温暖的车厢时,混沌的意识让她过了好几秒才察觉自己已经到车上了。
纪承楷侧着身,手臂搭在椅背上,正看着她。
车窗外的流光掠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带着一种与她此刻虚弱状态格格不入的清醒和……难以言喻的专注。
“纪承楷?你怎么……”艾雪的声音因发烧而沙哑微弱,充满了困惑。
“正好在附近。”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巧合。
“听说您病得厉害,顺路送您去医院。”
他的解释简洁而生硬,目光在她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车内的空调温度被悄然调高,驱散着艾雪一阵阵的发冷。
她蜷缩在后座,毯子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柔软而温暖。
她无力深究他为何“正好在附近”,也无暇思考这过于周到的安排。高烧带来的眩晕和寒意让她只能闭目忍耐。
然而,即便闭着眼,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他的目光。
它并不炽热,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像无声的探照灯,时刻关注着她的状态。
每当她因不适而细微地蹙眉或挪动时,那道目光似乎就会变得更加凝实。
在一个红灯前,车子缓缓停下。
长时间的静默被纪承楷打破,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车厢内的安静:“很难受?”
“还……还好。”她勉强回答,声音虚弱。
他沉默了几秒,拿出早已备好保温杯:“喝点水。”
“谢谢……”艾雪接过水瓶,指尖冰凉。
艾雪看他又拿出保温饭盒。
她有些感动,又觉得纪承楷这幅板板正正的模样有些好笑:“吃不下了,我喝水就好。”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再说话,只是在下个绿灯亮起时,对司机低声催促:“刘叔,稍微快一点。”
到了医院,车刚停稳,纪承楷立刻下车,但抢先一步为她拉开车门的却是动作更快的司机刘叔。
“艾老师,小心。”刘叔伸出手,专业而礼貌地准备扶她。
然而,纪承楷的手臂却更快地、几乎是不由分说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肘部,隔开了刘叔的手。
“我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手臂的力量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有效地支撑住她发软的身体。
刘叔微微一愣,随即后退半步。
“失礼了,老师。”
纪承楷低声说,目光避开了与她的直接对视。
他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了早已准备好的轮椅上,推着她快步走向急诊大厅。
“纪承楷同学,你这车是百宝袋吧……”艾雪低笑。
挂号、缴费、取药……所有流程他都沉默而高效地完成着。
躺在输液室的病床上,冰凉的药液流入血管,艾雪的意识在退烧药的作用下逐渐模糊。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有人极轻地调整了她输液的手的位置,垫高了手腕下的软枕。
甚至,在她因寒冷无意识蜷缩时,似乎有一道阴影笼罩下来,一只温热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试探的犹豫,将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拨开。
那触碰短暂得像一片雪花落下,却留下了灼人的温度。
她努力想睁眼,但眼皮沉重。
恍惚中,那缕熟悉的、清冽的气息近在咫尺,她仿佛听到一声极低极轻的、几乎压抑不住的叹息,落在她耳畔,带着她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情绪:
“别总是一个人硬撑。”
人在脆弱的时候,或许总是有点多愁善感。
艾雪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眶有些微润。
夜幕很深了,天边似乎有悄然滑落。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纪承楷还醒着,流星的滑落与他无关,他只关心病床上的人什么时候改换点滴和吃药。
艾雪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家的,等她醒来的时候,床头放着温热的粥和药,还有纪承楷留下的字条。
他甚至还找了一个阿姨照顾她。
艾雪这一病,就在家休养了两天。
退烧后,身体的虚弱感依旧如影随形,但比身体更让她无措的,是心里那片被搅乱的涟漪。
周三早上,她感觉好了些,决定返校。
刻意选了一套颜色暗沉的职业套装,将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艾雪给自己戴了一个黑色的眼镜框,让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又权威了几分。
她知道,她必须要重新确立那道似乎正在模糊的边界。
走进校园,熟悉的书香和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却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
身体还有些虚弱,她几乎是踩着点进了办公室。
“艾老师,身体好些了吗?”邻桌的于秀华老师关切地问。
“好多了,谢谢于老师。”
“那就好。那天多亏了纪承楷那孩子,反应真快。”
于秀华随口说道,“听李雯说,他接到群消息没多久就联系上你了?这孩子,看着冷冰冰的,心还挺细。”
艾雪的心猛地一跳,含糊地应了一声。
下午最后一节课就是高二(2)班的语文课。艾雪在教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起立!”班长的声音清脆响亮。
“老师好——”同学们齐声问好。
纪承楷坐在那里,姿势一如既往地有些懒散,但在她走进来的瞬间,他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只是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仿佛那天那个强势闯入她家、在医院悉心照料她的人只是她的幻觉。
今天讲解庄子的《逍遥游》。或许是病后初愈,她的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一些。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她缓缓念着句子,目光扫过台下。
张晓听得格外认真。
这个平时文静内敛的女孩,今天脊背挺得笔直,眼神专注地跟着她的移动而移动,手中的笔不时记录着。
当艾雪提出一个关于“小大之辩”的思考题时,其他同学还在皱眉思索,张晓却微微举了举手,声音虽轻,但见解清晰:
“老师,我觉得……庄子这里说的‘小知’和‘大知’,不仅仅是能力大小的区别,更是眼界和境界的差别。有些人满足于眼前的成就,就像蜩与学鸠嘲笑大鹏,而大鹏追求的是更广阔的天空。所以……所以有时候,不能以世俗的标准去轻易判断一个人的选择。”
张晓说完,脸颊微微泛红,下意识地、极快地朝纪承楷的方向瞥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艾雪的心微微一颤。
她精准地捕捉到了张晓那个眼神,以及这番话里可能隐藏的、为她自己鼓劲的意味。
她表扬了张晓的见解,然后继续课程,但接下来的时间,她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关注着那个文静的女孩。
她看到张晓时而凝神听课,时而悄悄走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精心挑选的、包装精美的钢笔,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期待与不安的淡淡红晕。
那支钢笔,像一个无声的宣言,在安静的课堂上,似乎只有艾雪读懂了它的含义。
放学铃响,学生们陆续离开。
放学的时候张晓磨磨蹭蹭地整理书包,眼神不时飘向同样不紧不慢的纪承楷。
李雯走了过来,两个女生悄悄聊着天。
“哎呀,你就别犹豫了,不是说了今天放学就送嘛!”李雯的声音带着鼓励。
“可是……我有点不敢……”张晓的声音怯怯的。
“怕什么?就是表示感谢而已。你看纪承楷那天帮了那么大忙,艾老师也说了,表达谢意是应该的。”
李雯分析得头头是道,“再说了,你挑的钢笔多好看,他肯定会喜欢的。”
“可是……我总觉得他……他好像不太容易接近。”
“那是外表啦!你看他对艾老师生病这事多上心,说明他外冷内热。快去,趁热打铁!”
放学后的教学楼渐渐安静下来。
艾雪正准备离开办公室,手机忽然响起,是母亲打来的。
她一边接起电话,一边下意识地寻找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办公室在五楼,往上就是天台,那里的楼梯间人少,信号也好,她便拿着手机推开了那扇略显沉重的防火门。
“……妈,我没事,就是前几天有点感冒,已经好了……”
她靠在楼梯间的墙壁上,轻声讲着电话,目光无意识地掠过通往天台的最后几级台阶。
电话那头母亲还在絮絮叮嘱,艾雪嗯嗯地应着。
忽然,天台入口处传来细微的、带着颤音的说话声,打断了她的注意力。
“……真的……非常谢谢你那天帮了我……”是张晓的声音,紧张得几乎要哭出来。
艾雪一怔,下意识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对电话那头说:“妈,我这边有点事,晚点再打给你。”她挂断电话。
“不用谢。”是纪承楷,他的声音冷静甚至有些疏离。
艾雪本想离开,但她担心几个学生的安全问题。
离开的脚步便也顿住了。
她透过门缝,看到张晓双手递出一个精心包装的小礼盒,脸颊红得不像话,眼神里充满了勇气和倾慕。
“这个……送给你……希望……希望你喜欢……”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蚋,却用尽了全力。
回应女孩的,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艾雪能看到纪承楷的侧脸,他垂眸看着那份礼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讶,也无感动,只有一片平静的淡漠。
“谢谢你的心意。”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近乎冷酷,“但我不能收,你的喜欢也一样。”
短短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少女所有的勇气和期待。
张晓的肩膀瞬间垮了下去,头深深地低着,手指紧紧攥着那份被拒绝的礼物,指节泛白。
“对……对不起……打扰了……”她声音哽咽,然后猛地转身,捂着嘴飞快地跑下了天台,甚至没有注意到站在楼梯间的艾雪。
艾雪的心跟着揪了一下,为那个女孩感到一阵尖锐的疼。
确认没安全问题她正想也悄悄离开,却冷不丁对上了一道目光。
纪承楷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正面朝着楼梯间的方向。
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试图离开藏的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知道她在那里。
夕阳的金辉从他身后漫过来,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一圈光晕,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沉。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
艾雪下意识地想后退。
“老师。”他开口叫住了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空气,“你都看到了。”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平静的陈述。
艾雪感到一阵窘迫,脸颊发热。“我……我只是上来接个电话。”她试图解释,声音有些干涩。
纪承楷朝她走了几步,停在了离她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混合着夕阳的暖意,隐隐约约地飘过来。
“她只是来表达感谢。”他看着她,语气平淡,眼神却锐利得像是在审视她的反应。
“嗯,”艾雪勉强维持着镇定,移开视线。
“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拒绝礼物也很好,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纪承楷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误会?”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老师觉得,会是什么误会?”
他的目光带着近乎固执的探究。
“纪承楷同学,”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带上了一丝严厉,“注意言行。”
他却像是没听到她的警告,又向前迈了一小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有些危险,艾雪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老师刚才……是在担心什么?”他低声问,目光从她的眼睛缓缓滑落到她微微抿紧的唇上,那眼神带着一种滚烫的专注,几乎像是实质的触碰。
艾雪的心跳骤然失控,一股热意冲上脸颊。她猛地向后退去,脊背却抵在了冰凉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纪承楷看她慌乱,眼神暗了暗。
他忽然抬起手,动作快得让艾雪来不及反应。
冰凉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耳廓和太阳穴,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竟是伸手,轻浮又绅士地摘下了她脸上那副略显老气的黑框眼镜。
你……”她惊愕地睁大眼睛,伸手想去拿回眼镜。
纪承楷却将眼镜握在手中,后退了一步。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镜,”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沙哑了几分,“我先带走了。”
说完,他将艾雪的黑框眼镜戴在自己脸上,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离开了天台。
他到底……想做什么?
而她自己,又究竟在害怕什么?
艾雪抬头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却只觉得一片迷茫。
场始于盛夏的相遇,似乎正朝着她无法预料的方向,悄然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