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徵拉着谷微之,拐弯抹角将温琢在泊州那三年的事套了个干净。
谷微之当然也是有分寸的,说的都是温琢政绩上的作为,对胭脂贼之类枪口抬高一厘米的事只字未提。
从他口中,沈徵终于弥补了《乾史》上缺失的部分空白,让这位美人奸臣的宦海生涯有了一个基本的逻辑。
温琢是从大乾版图最南边的绵州考出来的,绵州近海,盛产苏合香,龙涎香,当地商户有不少是做香料生意的。
由于海路畅通,这些香料还能卖到海外,与波斯,乃至西洋互通。
但绵州离京城就比较远了,就算骑马也得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到。
好在温琢家里是当地乡绅,应当不缺盘缠,总之他顺利抵达京城,中了进士,又在殿试上被钦点为榜眼。
但比较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被留在翰林院做庶吉士,而是被派到偏远的泊州做了推官,这相当于刚入仕就被发配了。
需知庶吉士是皇帝近臣,时刻围着大领导转,将来极有可能成长为内阁辅臣,平步青云。
当然,庶吉士得选进士中潜力较出众的人当,可谁能说身为榜眼的温琢不出众呢?
总之,温琢到了泊州还是揣了一腔抱负的,他将松萝茶引入泊州,又令本地人挖水路,开山路,打通运输渠道,短短两年时间,就让泊州百姓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经济上去了,很多问题都不是问题,温琢话语权越来越大,做事也越来越顺。
但这事儿皇帝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徽州知府上折子告状了,说泊州低价销售松萝茶,抢了徽州的市场。
皇帝一调查,非但没怪温琢,反而把他调回了京城。
但在京城四年,温琢除了一直升官,好像就没再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反而像沉溺于教坊勾栏的繁华,不思进取了一样。
但还是有一点说不通。
小猫都已经安于享乐吃咸鱼了,怎么后期突然一反常态,朝大奸臣的道路一去不复返了呢?
当然,这些现在都还没有发生,连谷微之也不知道缘由。
谷微之问:“兄台是京城人士吗,听口音似乎不太像。”
沈徵满脑子都是温琢,漫不经心答:“算是,京城生的,刚出国回来。”
“出国?”
“......刚从南屏回来。”
谷微之刮目相看:“兄台去过南屏?边境可不安定,君定渊将军刚破南屏十万大军,将五皇子迎回京都,南屏朝野心有不甘,听说此次春台棋会他们也遣了棋手前来。”
话正说到这儿,就听兵丁举起木牌高喊:“南屏棋手木一白棋胜四子半!”
南屏二字像冷水浇沸釜,方才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观棋人群,此刻鸦雀无声。
木牌上的‘木一’二字在日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将大乾人敏感的自尊稍稍刺痛了一下。
只见棋场西侧缓缓站起一人,他行动僵如木偶,双眼布满血丝,眼下青黑发紫,像熬了几个大夜未睡,瞧着十分骇人。
木一神情淡漠,丝毫不见赢棋的喜悦,只是挪动步子,慢慢朝场外走去,自始至终,他的视线都没落在对面棋手身上,仿佛跟他对弈的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终于有人出口问:“第几个了?”
“第三个,三个竟全胜了,跟木一对弈的似乎还是谢门外姓弟子,家中在太医院当值。”
一声冷笑:“呵,谢门也是越发落寞了,如今竟让南屏鬼人折了颜面,要是我萧门绝不会输。”
有人迟疑:“或许是有真本事呢?有棋坊复下这盘棋吗?”
“怎么可能!”先前那人摇扇嗤笑,“棋坊复的都是各脉本家才俊的棋局,这些人大多少年成名,南屏人不过走了狗屎运,撞上几个软柿子,哪及得上我大乾棋蕴深厚!”
“说的是!谢门这弟子真是丢尽了颜面!前两个输的,还是外地来的无名之辈,他得谢门真传也能下成这样。”
“恐怕他爹在太医院要抬不起头了。”
人群中或惋惜,或讥讽,或鄙夷,震惊一瞬,便又狂妄自大起来。
对弈已经进行了三个时辰,棋手们陆陆续续离开现场,围观的群众也慢慢散了。
就在这空挡之际,有人惊叫:“不好!有人撞柱了!”
巡绰官听到喊声,心中无一丝波动,挥手召兵丁将人抬走。
原来是萧门,宋门有两位少年运气不好,第一局就撞上了,直杀得不可开交,最后宋门被萧门击败,心里承受不住,才一头撞向了柱子,瞧着头皮血流,还不知道能不能活。
八脉之争向来激烈至此,输棋的人羞愧难当,是真的愿意一死了之的。
棋会第一天便流血收场,实在不算什么好事,龚知远嫌晦气,带着谢门赶紧走了。
温琢直等到最后,才不急不忙地走下观临台,他穿过人群朝沈徵瞥了一眼,随后招呼谷微之过来一同乘轿。
轿子绕着惠阳门东转了一圈,才直奔观棋街而去。
温琢说:“我想向你介绍一人,但我看你刚刚似乎见到了?”
谷微之迟疑:“掌院指的是?”
温琢:“当朝五殿下,沈徵,就是一直拉着你说话那人。”
谷微之惊得霍然坐直,满脸难以置信:“他就是被派往南屏的五皇子?”
温琢:“你跟他闲谈许久,他都问了你什么?”
谷微之据实答:“问得都是大人在泊州的事。”
温琢并不意外,他与沈徵虽有约定,终究相识未久,对方想要多些了解也在情理之中。
他低头理了理官袍,漫不经心追问:“莫非是问我在泊州的政绩得失?”
“不止。”谷微之掰着指头数,“还有您偏好的颜色,常穿的衣料款式,家中住址何处,亲眷有几人,以及大人的口头禅,过往情事,择偶标准,人生理想。”
温琢:“......”
问得什么东西,我跟你夺嫡还是说亲来了?
谷微之忙道:“好些事我也不知道,就算知晓,也绝不敢泄露半分大人**。”
温琢缓缓吐气,表情努力平稳:“不必防,我将你引荐给他,你应当知道是什么意思,一会儿一起见见吧。”
这次沈徵到得早,温琢带着谷微之一起进来,谷微之一关门就要见礼:“不知是五殿下,方才微之多有冒犯——”
沈徵将他拦住了,不许他跪,笑说:“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温琢拎了蒲团坐下,深深看了沈徵一眼:“你们也见过了,微之是我一手提拔的人,有才干,能信得过。”
“老师说信得过,我当然没话说。”他一只手背在身后,藏藏掖掖。
温琢歪头瞥了一眼:“枣凉糕?”
“......”沈徵脸上笑容微微一僵,只好从身后拎出个油纸包,故作轻松地说道:“是啊,说好的赌注,只好给你买了。”
谷微之的目光被鼓囊囊的油纸包勾了去,好奇问:“这便是传说中的京城名味王婆婆枣凉糕?”
温琢拨开那层发软的油纸,露出内里莹白如雪的糕体,甜香漫出来,缠人舌头。
他推过去:“虽然已经凉了,但应当还是好吃的,微之,快尝尝,春台棋会忙,我也没什么时间招待你。”
谷微之连忙摆手:“掌院,我不太喜甜,您吃吧。”
沈徵的目光从枣凉糕移到温琢脸上,眼神有些幽深,但他没说什么。
他也在叩问自己,温琢介绍谷微之来,明显是帮他增添羽翼的,他此时心里的不快究竟是为什么?
占有欲?
他很谨慎向温琢投射这一方面的**,因为以他恶劣的秉性,一旦对人产生占有欲,想要的可就不止现在这么简单了。
传言中大美人是教坊常客,红颜遍地,受得了伏在人身下承受吗?
九年义务教育说的好,把人掰弯可不道德......
况且他在那件事上实在没什么道德。
谷微之腹中馋虫早已蠢蠢欲动,但还是很懂礼节的,他用余光悄悄瞥向身侧的沈徵。
沈徵微笑:“微之,别拘谨,请。”
谷微之这才如拈棋子般小心翼翼捏起一块,轻轻咬下一角,细细咀嚼,当即双目一亮,仰头大赞:“好糕!不愧是京城第一名味,入口甘甜,齿颊留香!”
温琢见他吃到特产了,便开始说正事。
“今日你们都看到了,南屏棋手均从首战中胜出。”温琢眸色凝重,“我可以明确告诉二位,南屏这三人拿到了大乾八脉秘传的棋谱,所以才赢得比赛。”
谷微之糕也不吃了,脸上笑意瞬间僵住:“这——!”
温琢眉心微凝:“八脉相争,渔翁得利,如今棋谱落入外人之手,可见朝廷内部早已**不堪。只是我想不明白,普通人就算拿到八脉棋谱,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融会贯通,那三名少年十九岁就能有如此造诣,连我都自愧不如。”
“以掌院您的聪颖才智都不能吗?”谷微之如遭雷劈,不愿接受任何人比偶像强。
温琢缓缓摇头,转而将目光投向沈徵,正要开口探问,突然觉得他今日神色与平日不同。
那双眸子黑得厉害,眼尾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让人心口莫名发紧。
温琢顿了顿,才说:“你在南屏十年,可曾听过一种奇药,能令人彻夜不眠而精神不衰,过目不忘而记忆倍增,凭此短短几日,便抵得上旁人十数日苦功?”
沈徵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手指敲着膝盖:“你怀疑南屏棋手用了这种药丸?”
温琢点头:“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缘由。”
沈徵认真说:“我虽然没亲眼见过,但这药应该是存在的,不过对人体伤害很大,靠它学习无异于饮鸩止渴。”
大致就是哌醋甲酯,右□□这类中枢兴奋剂,现代所谓的‘聪明药’。
温琢多年来筹谋算计,已经养成了走一步看三步的习性:“若能坐实他们用邪药舞弊,就抓住了南屏的把柄,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浪费。”
谷微之:“掌院想怎么做?”
温琢不答,却说:“微之,春台棋会之后,我想让你来京城帮我和殿下。”
“这——” 谷微之难以置信,“可能吗,京城中莫非还有空缺?”
温琢带着几分深不可测:“放心吧,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很多个空缺了。”
谷微之也不惺惺作态,直言道:“我自然是愿意的,更何况是跟掌院共事。”
温琢点头:“好,那先这么说着,你也可以帮我探探其他人的口风,问他们有没有愿意来的,不过不能太快,让皇上察觉到就不好了。”
“我记得了。”谷微之严肃应道。
“微之,我也觉得饿了,东楼大厅挂着菜牌,你去瞧着点几样吧。”
温琢想了个由头,把谷微之支了出去,等房门轻合,他突然将身子转向沈徵,目光疑惑:“殿下方才怎么了,有心事?”
沈徵似笑非笑:“这都让你看出来了?”
温琢心中一动,暗忖:莫非沈徵察觉春台棋会案与他关系?这事确不好瞒,若非早知春台棋会会有风波,他又怎能提前筹谋布局呢。
就不知道沈徵以为他上世是始作俑者,还是作壁上观了。
沈徵问:“如果我和谷微之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
温琢:“......”
自从认识沈徵,温琢觉得想太多也是种病,治不好容易把自己吓死。
他匪夷所思地盯着沈徵:“我不会水,去叫江蛮女救你们,她力气大。”
这倒令沈徵意外,奇怪了,绵州人怎么不会水呢?
他不依不饶,又问:“那我和王婆婆同时掉进水里,你救谁?”
温琢又是一噎,一时语塞。
沈徵挑眉:“居然沉默了,你想救王婆婆?”
“王婆婆年事已高,怕是等不到江蛮女赶来。”温琢语气渐渐理直气壮,带着几分被搅扰的不耐,“你问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到底想做什么?”
沈徵脸上的戏谑渐渐敛去,静了片刻,说:“你也看到了,王婆婆的枣凉糕摊子前挤得跟山似的,我为了买这袋,手腕都被推搡得发疼,好不容易才得手,可你转头就给微之吃了。”
温琢下意识开口:“微之是——”
“微之是你费心为我选的栋梁,往后要扶持大业的人,别说一袋枣凉糕,就是十袋八袋,我也愿意给他买,但这和老师把我为你带的心意转手送给别人,不是一个概念。”
温琢怔忪,脑中忽的闪过那些年送给谢琅泱的物件,它们也没有被珍惜,或是捐给了书院,或是换作钱粮施舍难民,他那时只觉得心里闷得慌,却偏偏找不出立场来指责。
原来感同身受,然后羞惭悔愧居然这么简单。
“......”
沈徵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见他先是茫然,然后那双眼睛轻轻颤动,长睫如归鸟敛翼,目光不自觉地躲闪。
心软了。
和古代小猫较什么劲儿呢。
“老师在我膝上枕一下,让我知道我们和李泌肃宗一样,也是特别的,我就不难过了。”
沈徵摊开膝盖,拍了拍自己的腿。
温琢下意识瞥向他膝头,那双腿修长笔直,裹在月白绸缎里,虽然清瘦,却很有筋骨,如若补足元气,未必没有君家跨马横刀,定鼎天下的力量与气魄。
温琢脸颊莫名发烫,偏过头去:“胡闹。”
沈徵侧耳听了听门外,笑着催促:“微之要回来了,老师,快点儿。”
温琢默然。
荀子说,夫师,以身为正仪而贵自安者也。
他身为人师,理应以身作则,枕一下,在沈徵心中也不过是效仿古人,图个新鲜。
可......沈徵就非得如此难过吗?他也并非故意的!
理亏甚烦,理亏甚烦!
温琢一边腹诽,一边绷着唇,烫着耳朵,掌心撑向草席,身子缓缓俯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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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
枕到了,攻血气翻涌!
南屏一直赢,八脉懵了,皇帝傻逼了,孽徒乐了,渣攻构陷了,但——所有人即将被打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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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