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六年的春,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一些。
二月初,宫墙角落的残雪化尽,寒风掠过湛黄的琉璃瓦,卷起了藏秀宫中那股子沉郁的料峭,让空寂了三年的宫室,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徐怀真坐在西偏殿的偏厅里,窗棂半开,任晨风不时送进来几声叽叽喳喳的说笑。
晨曦独有的明媚天光,也透窗而入,照在了徐怀真面前摊开的采女名录上,墨迹犹新。
随着屋外的一声声,徐怀真指尖划过一个个陌生的闺名,籍贯、家世、年岁……
又是一年采选,又是一批年轻鲜活的生命踏入这沉闷诡谲的皇城之中。
她们的命运将从这藏秀宫起始,或一飞冲天,或沉入井底。
但尚且年幼的她们还不知未来的莫测与可怕,说笑声里仍带着几分天真的好奇,就如九年前刚刚入宫的徐怀真一般。
可如今的徐怀真在深宫跋涉多年,已从最末等的执役,升任为正八品侍仪。
早已不是曾经那个稚嫩天真的自己。
突然,徐怀真翻看名册的动作顿住,指尖停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那几个字像是带着火一般,燎了她一下,惊得她浑身一震。
观定意。
原郡鲁州泉城商河县人士,农户女,年十四。
怎么会?徐怀真看着这一行字,心头猛地一坠。
三月前那场滔天巨祸,朝野震动。
官拜从一品尚书令的观合邈被处死,观家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则悉数罚没教坊司。
这已是铁板钉钉的结局。
可如今观定意的名字,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待选采女的名册上?
名册上的小楷工整清晰,让人一目了然。
名字、籍贯、年岁都对得上,虽然家世上有所不同,可天下间真的会有这般巧合的事吗?
还是说……
有人偷天换日,将她送入了宫中?
就在徐怀真盯着那名册出神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砰的一下,偏厅的门被撞开,一个小宫女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她小脸煞白,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看到徐怀真后,也顾不得行礼,连忙说道:“徐、徐侍仪,不好了!正殿……正殿出事了!万宫令和历侍仪吵起来了,还、还动了手!”
闻言徐怀真霍然起身,心知此事定与那观定意有关!
但她来不及细想更多,只是一把抓起那本名册攥在手里向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沉声道:“别慌,边走边说!”
小宫女跟在她身侧,虽然慌张,但话语却十分清晰:“是、是因为一个采女……万宫令认出来,说她是该去教坊司的观家姑娘,当场就要拿人上报掖庭令,可厉侍仪不让,挡在了前面,万宫令就……就打了历侍仪一巴掌!现在两位侍令姐姐也帮着历侍仪说话,万宫令气得很……”
听罢小宫女的讲述,徐怀真不禁脚步加快,极速向正殿行去。
果然如此!
真的是观定意入宫了!
心头发沉的徐怀真快步踏过藏秀宫正殿高高的门槛,步入殿中。
而后略一扫视殿中场景,徐怀真便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凝滞气氛。
上百名年岁不大的小女孩,按照个头站在殿中,此刻大多神色惊惶,垂首屏息。
而殿门不远处,几个人正在无声对峙。
藏秀宫宫令万秋身着正六品宫女宫装,面沉如水,胸口微微起伏,眼神里盛满了怒火,正死死盯着对面。
而她的对面,正是徐怀真的师姐历弥珍。
此时历弥珍微微侧着脸,左颊上那片红肿的指印清晰可见,但她却站得笔直,眼神毫不避让。
历弥珍身旁还站着两位正七品侍令,虽未言语,但姿态显然是站在历弥珍这边的。
而在历弥珍身后半步,低眉顺眼站着的,正是那个让徐怀真心头巨震的身影——观定意。
她瘦了许多,昔日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面色苍白,唯有那挺直的脊梁和紧抿的嘴唇,还残留着几分昔日尚书令千金的风骨。
一眼扫过当下情形后,徐怀真上前一步,故意问道:“这是怎么了?”
她的到来打破了殿中的僵持。
“徐侍仪来得正好!”万秋凌厉的目光扫过来,带着迁怒抢先开口,声音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她伸手指向观定意,道:“此女乃罪臣观合邈之女,本该没入教坊司,如今却混入了采女之中!我正要将其拿下,禀明掖庭令依法处置,可你的好师姐却横加阻拦,这是何道理?”
万秋一言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徐怀真身上。
她被众人注视却也不慌,目光掠过观定意,没有片刻停留。
而后她上前一步,先向万秋行了半礼,姿态恭敬,声音却清晰平稳:“万宫令息怒。”
扬了扬手中一直紧握的名册,徐怀真继续说道:“我方才正在核对本次入选采女的名录,观氏女之名,确在册上。”
“这名册由何而来,宫令应当清楚。采女入宫前,可是经由县、府、州、郡层层遴选,皆无问题方可报至宫中,而后亦有殿中省、六尚局共同甄选筛查,方才选出这一百六十八名采女汇拢入册,入宫参选。”徐怀真微微一笑,翻开写有观定意之名的那一页,指给万秋去看。
“如今宫令要遣返采女归家,自然随意,可说她身份有异,要送去教坊司……”徐怀真合拢书册,语气微微加重,“宫令这是想要论谁的罪责不成?六尚局?殿中省?还是各县府州郡的大人们?”
“你!”听到这看似柔和实则满是威胁的话语后,万秋面色陡然一变。
只是不待她继续说下去,徐怀真又目光沉静地开口道:“宫令明鉴,”她不卑不亢沉稳有度地说着,“观氏女既能通过地方初选、内廷复核站在这藏秀宫正殿之中,其身份文书、籍贯来历,必定是清白无误的,她也定是合规合矩的待选采女。”
这时,一旁的历弥珍也跟着说了一句:“正是如此,宫令谨慎没错,可莫要僭越了才是。”
僭越二字,历弥珍说得极轻,却好似一柄重锤,猛地锤在了万秋身上,使得万秋脸色变了几变。
她自然知道徐怀真所言在理,宫中办事最重章程,观定意能站在这里,背后必然有她不知道的力量运作,在没有确凿证据和上级命令前,她若强行拿人送去教坊司,不仅理亏,一个不好还会得罪人,届时,自己可讨不了好。
可方才她看到观定意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想着她本应该在教坊司中,怎么出现在宫里?便急忙叫人去捉,结果历弥珍不仅强行阻拦,语气还强硬的不行,激得她怒意上头,这才有了现在这一出。
万秋想着死死盯着徐怀真,又转头狠狠剜了历弥珍一眼,胸中怒火翻腾,却终究无法发作。
半晌,万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得很!你们师姐妹,倒是齐心!”
说罢,她便一脸恼羞成怒地甩袖而去。
万秋一走,殿内凝滞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殿中的采女们也暗暗松了口气,却仍不敢妄动。
徐怀真则不动声色地收起名册,转头对那两位侍令宫女微微颔首,“有劳二位,继续教导新人们宫规礼仪吧。”
两人自然知道她是有话要和历弥珍说,便很爽快地点头应下。
而后徐怀真这才转向历弥珍,低声道:“师姐,我们回去。”
自始至终,徐怀真都没有再看观定意一眼,仿佛刚才那番据理力争,并不是因为她一般。
拉着历弥珍微凉的手,徐怀真快步离开了正殿,回到西偏殿那间陈设简雅的偏厅。
直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响后,她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走到盆架前,徐怀真用铜盆里的冷水浸湿了一条干净的棉帕,拧得半干,又走到坐在榻边的历弥珍身边,轻声说:“低头。”
历弥珍依言微微俯身。
徐怀真小心地将冰冷的湿帕敷在她红肿的左颊上,指尖还能感受到那片肌肤不正常的灼热。
看着那清晰的指印,徐怀真心头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疼,更有不解。
“师姐,”她一边轻轻用帕子按压着伤处冷敷着,一边低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更多的则是担忧,“你今日太冲动了,万宫令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最是刻板严苛暴、躁易怒,你那般直接顶撞她,岂不是自讨苦吃?”
她顿了顿,到底没有委婉去说,而是直指其中的利害:“观家的事情,你我都清楚,那是泼天的大案,牵扯朝堂,动辄便是杀身之祸,虽然观夫人昔年待我们有恩,可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谨慎。”
徐怀真看着历弥珍的眼睛,语气恳切:“观姑娘她能以真名实姓出现在这里,背后定然是有人安排,而这潭水有多深,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能做的,便是在职责之内,行些方便,暗中看顾她一二,让她在宫中的日子好过些。”
“可若像今日这般,为了她直接与万秋或者其他人对上,将我们自己置于风口浪尖……师姐,这绝非明智之举,这宫里的风浪,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是经不起的。”
历弥珍是和徐怀真同年采选入宫的。
采女都是百姓布衣出身,除了个别走了大运的会被选为嫔妃或指婚给宗室勋贵,大多还是会被分配到六尚局为女官,或是进入掖庭后再分派至后宫去做嫔妃近侍。
而她和历弥珍因为在藏秀宫习礼时得罪了人,明明各项都得了优秀,但不仅没有进入六尚,反而最终被留在了掖庭,成为了皇宫里最低等的宫女。
好在她们遇到了上一任掖庭令赵水云,她们的师父。
赵水云怜惜她们不易,将她们二人收入门下,一点一点教导她们在宫中的生存之道,又一点一点为她们谋划安排未来,这才让她们两个在掖庭里站稳了脚跟。
可一年前师父中毒身亡,她们彻底失了倚仗。
不过就算师父还在,区区一个五品掖庭令又能经得起什么风浪呢。
所以徐怀真自认为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她们不过是皇宫中的一抹尘埃,能保全自己已是不易,又如何能卷入前朝的漩涡之中?
然而,一直沉默着任由她敷脸的历弥珍,在听完她这一番话后,却接过徐怀真手中的湿帕,仰起了头。
她左脸上鲜红的指印依旧明显,将她衬得多了几分狼狈。
而那双看向徐怀真的眼睛里,也翻涌着徐怀真从未见过的复杂而痛苦的情绪。
她忽然伸出手,湿帕掉落在她的裙裾上,快速洇出一团水痕。
红了眼圈的历弥珍紧紧握住了徐怀真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徐怀真微微吃痛。
“怀真,”历弥珍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迟疑,“有件事……关于师父的,我瞒了你一年,一直不曾……不敢同你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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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