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善武小声道:“看来这帮土匪也没那么团结,或许有人晚上吃了酒,脑子一热就下山也说不定。”
善文瞥了他一眼:“没有根据的事别瞎说。”
就在百里珩抵达泷南时,江焕也以某种方式来到此处。先前她在百里珩跟前的时间太长,这次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跟来,只能在暗处悄悄观察。
她敛去了气息,藏于山林间远远望见身着深紫色银纹劲装,银簪束发,风姿绰绰的百里珩跟在一人身后沿着溪流深入山谷中,遥遥在一隘口前停下,目色远眺,眉宇间的神色不太轻松。
隘口呈倒斗状,夹在双峰之间,下端极为狭窄,只要一人投石便能守住。
这样的隘口还有四处。
江焕也装模作样地四下望了望,一片青山绿水,风景独绝,除此之外没看出个所以然。
回程时,天色渐暗,百里珩骑在马上沿着山路走,边走边问道:“听说前县令杨慎吾有意纵容匪徒作乱,这是怎么回事?”
刘邕在杨慎吾手下做事多年,对他很是了解,此时却皱紧了眉头:“王爷。微臣实在不知这说法从何而来。我们这县太爷是二十多年前中的进士,张榜后被派来这儿做县太爷。这泷南县地处偏远,二十年前更是穷苦之地,连出山的路都只有一条,还是靠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杨县令见这儿的百姓生活不便,来此之后多次上书朝廷拨款修路,这才渐渐好了起来。但那商队在这儿出的事,朝廷追究起来,他羞愧难当,所以向朝廷请辞。至于和土匪有勾结,那是完全没有的事。”
天色收拢,他们几人踏着月色回到陇南县衙门。
“王爷,辛苦了一日,我叫人备了些好菜......”刘邕本意是想借着机会给百里珩接风,但百里珩行色匆匆,跨过大门直直向后院走去,只留下一句:“送到我房中。”
善文善武进屋点上蜡烛,幽幽火光照亮了一方狭窄的居室,三位高大的人影就要将整座房间填满。
“王爷,今日派去打探押货人的人回来了,他们说那些人来历清明,通牒和货放在一块儿被劫走了,身上确实有伤,这段时间除了养伤什么也没做,没看出异样。”善武禀报。
百里珩颔首:“此前听闻泷南县土匪颇为嚣张,是县令杨慎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圣上大怒之下免去了杨慎吾的职务,让刘邕这个县丞代为履职。可今天听刘邕所言并非如此,杨慎吾是个好官。”
善文拧眉道:“在这种节骨眼上,在杨慎吾管辖的地方出事,他被免职也是应该的。我再派人去查查杨慎吾。”
不多时,刘邕着小吏送来餐食,善文善武退出房外,将百里珩一人留在房中。
泷南县口味辛辣,刘邕虽千万嘱咐厨子下手不要太重,但锅铲上沾的味道已让百里珩难以下咽。他草草用了晚饭,半卧在床边思索这几日发生的事,不知不觉月亮高挂,寒气渐重。
他躬身摊开被褥,突然从衣襟掉出一只精巧的荷包,粉白丝线在烛光下泛着淡淡冷光。
他将拾起荷包放在手心,细细摩挲,目光落在荷包上绣的一双并蒂莲上,眼前恍惚浮现戚夫人的模样。
那日她被关在阴冷幽暗的谢府柴房,看见他的瞬间,平静如水的眼眸忽的坠入星光,深刻的眼神像是要将他刻入骨髓。
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她约莫一直在等他。
她为何等他?为何知道他一定会去救她?
百里珩心头不知是何滋味,忽然眼神一变,反手将荷包收回,犀利的目光向屋顶看去。
江焕站在瓦檐上咬着牙后退两步,她不过就想看一看百里珩手上的东西,噤声屏住了呼吸,居然还是被他察觉。
江焕垂下眼睑,咽了咽喉咙,小心翼翼地感受着下方的动静。
与此同时,百里珩悄然从床上起身吹熄了蜡烛,从桌上取走自己的佩剑,后背贴上门框。他悄无声息地将门推开一条缝隙,目光从缝隙溜出去,在空无一人的小院四下看了看。
又抬首看向屋顶。
江焕不敢动弹,要是让百里珩发现,她就前功尽弃了。
脚下传来窸窣的推门声,她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那句隐身的口诀怎么念来着?她太紧张了,以至于无法集中精力。
脚步声从门内延伸到了门外,陡然顿住,江焕的心跳也随之一顿,继而愈发急促地跳动起来。
只要一步,百里珩就能回头看见她。
她百口莫辩,百里珩不会再信她。
百里珩站在屋檐下,细长阴郁的眸子将院落扫视一周,院内居室投射的阴影异常平静,他又抬眸看向檐上。
在那里?
什么人?
他握紧了剑柄,提起一口气,迂回至廊庑另一侧,跃出檐下阴影,快步将剑对准屋顶。
可月下却没有一人。
一只猫正蹲在房顶舔着爪子,见他看过来,起身从房檐跳下,从月洞门窜去了旁的地方。
是猫。
百里珩不知为何心中涌上一丝空寂,紧绷的肩线一松,望向月洞门另一边草丛的阴影出神。
是猫吗?
在居室背后躲藏的江焕长舒一口气,百里珩太敏锐了,她须得离他远一点。
百里珩雷厉风行,于下榻陇南县后,日夜操练带来的一千余官兵。这支队伍个个身强体壮、骁勇善战,无形之间给百姓提振了信心。
他与刘邕在房内密谋三日,不知要从何处下手,消息尚未传出,位于大崇猿岭的霍向东坐不住了。
大崇猿岭山势极高,与外界只有一条索道相连,若想一举攻入,唯有先抢占索道。
百里珩的兵马还未现身,大崇猿岭索道尽头便有土匪日夜轮守,待第七日夜里山下锣鼓忽至,大崇猿岭土匪皆整装待发。
可他们等到半夜,索道上一个人影也没出现。
第二日,土匪困倦非常,待到夜里山下再次传来动静。
土匪守在索道上准备应战,可山间很快归于幽静,土匪一时摸不清官兵意图,不敢贸然撤退。
百里珩在修整两日后神清气爽。吩咐刘邕叫人去炖只山鸡,再清炒几碟小菜,晚上一同饮酒赏月。
刘邕不明白他的做法,但也不敢质疑,只好将这事安排下去。可衙门的小吏却有些耐不住,趁着无人的时候抓着县丞问,王爷究竟还打不打了?
这哪是刘邕能说的算的,他摆摆手不再多言,叫小吏好生做事别问东问西。
第三日晚依旧是空枪,山下官兵未动一兵一卒,便叫大崇猿岭的土匪精疲力竭。
小吏躬身垂首为百里珩布菜时,悄悄问道:“大人,这些天您敲锣打鼓的,怎么不见有动作呢?”
百里珩抬眼望向他:“你在县衙待了多久?”
小吏不敢与他对视,起身道:“回大人,有十一、二年了。”
看他模样约莫三十上下,也就是刚成年就入衙门做工了。
百里珩问:“是陇南县人?可有婚配?家中都有什么人?”
“是陇南人,前些年娶了我们这儿一个姑娘,生了个大胖小子,家里还有一位老母亲。”小吏一一作答,眉眼间有些殷勤。
百里珩又问了他这些年在府上的事务,原是掌管案牍,也协助县令收发公文,县令一走,他就归到刘邕手下,如今是什么都做。
百里珩感叹道,这些年朝廷屡次派人来剿匪,但这帮土匪如野草烧不尽,总归没有想出个法子能斩草除根。
小吏顺着他的话说,西南地区匪患不断,附近驻扎的军队开支重大,朝廷拨款杯水车薪,连官兵都养不起,谁还愿意去拼命呢?是以多年来官兵和土匪打交道,总是胜少败多,事倍功半。
百里珩默了一下,突然狭眸望向他,冷沉的声线带着一丝压迫:“是啊,多年来官兵与土匪交手总是胜少败多,若说地势险峻,官府这些年也研究清楚了,这帮山贼是如何做到每次都能预料我们的行动?”
小吏顿住,脸色蓦地发白,唇齿颤动,抬眼对上百里珩犀利的目光,像是被看穿了一般,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百里珩却还要拿捏着他继续折磨:“你怎么不说了?难道还要我将证据一一拿出来?”
小吏浑身战栗:“小人......小人......”
百里珩严声打断:“你家中还有妻小和老母亲,事情究竟如何,想清楚再说!”
小吏咚的一声扑倒在地,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小人知罪小人知罪,小人都招了。”
百里珩前来陇南的路上将近年官匪交手的资料看了又看,发现官府对这片土匪久攻不下,且商讨的战略十之**会被破解,已不是土匪之狡猾机敏能够解释。他怀疑官府中藏有奸细,便和善文善武事先透露假消息,引土匪上钩。
一来二去土匪意识到上当,定然会怪罪到奸细头上。奸细在重压下,着急行事,只要稍加一试,很快便会露出马脚。
善文善武依法炮制,又在官府中找出三人。
另外,百里珩颁布律令,但凡家中有做土匪者,一经查出,要在户籍所在街巷昭告。若提前上报,便可以免去此举。若是有人举报,举报者可免去一年税赋。
律令一经传出,陇南、青城以及附近的三县五城很快响应,排查出的土匪有六百余人。
善文踏入百里珩房内,“王爷,如您所料,我和善武寻访了当地百姓,查实本地百姓每年所纳赋税,确实高于朝廷定例。陇南县令没那么大本事,善武去西陵郡府一查,果真是西陵郡府的郡守罗毅昌干的。此人政令、私加税赋,中饱私囊,百姓不堪重负,被逼的不得不去偷去抢。”
百里珩正站在桌旁执笔攥写,他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将笔搁置在一旁的笔枕上:“传我命令,捉拿罗毅昌及相关吏员,禀报圣上。即日起,恢复原本税制。”
百里珩又拿起宣纸轻轻吹干墨迹,递给善文。善文接过一看,双目睁大:“王爷,这是招安令?
“太好了,此计一出,定会让那些匪徒动摇。”
百里珩摇摇头:“这不是计,而是实打实要推行的律令。若非迫于生计,又有谁想背负匪徒的名声,有家不得回,守在荒山野岭,担惊受怕、潜行遁迹,做伤天害理之事。若他们愿意洗手重来,或躬耕于农田、或运之于商贾,可心安理得坐享生活。”
善文再看向他时,眼中涌现敬佩和激动:“好,我立即差人去办。不,我亲自去。”
“另外,让这些天途径泷南的商队绕道而行,耽搁产生的费用也一并计入西南郡府。”
或躬耕于农田、或运之于商贾 出自王阳明《告谕浰头巢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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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招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