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赵府秦书婳几人暂居的庭院。
一架繁茂的紫藤萝正值花期,瀑布般的淡紫色花串垂落,在暮色中散发甜香。
花架下,黑檀木圆桌摆满珍馐美酒,显露皇商富贵。
赵万金亲自作陪。他端起酒杯,脸上是得体的感激笑容,深处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哀戚:“此番多亏五位高人,还我府邸安宁,赵某感激不尽。薄酒一杯,聊表心意。”
他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利落。
只是放下酒杯时,他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目光掠过花藤深处,有瞬间的失神。
父亲赵松福的死,终究在他心头留下无法抹去的刻痕,即使那是一个罪有应得,甚至牵连了家族的父亲。
秦书婳将其神色尽收眼底。
“赵家主客气,分内之事。”她举杯回敬,语气平淡。
其余四人同样举杯。
赵万金又寒暄几句,祝愿五人日后顺遂,随后便识趣地起身告退:“诸位慢用,赵某还有些俗务,就不打扰诸位小聚了。”
他将庭院留给五人。
赵万金身影刚消失,秦书婳便放下一直还没喝进去的酒。
她手腕一翻,指间已多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在纳塞愕然的目光中,她神色自若地开始验毒。
从色泽诱人的水晶肴肉,到香气扑鼻的佛跳墙,再到清冽的酒水,银针精准探入每道菜品深处。
她细看针尖变化,偶尔凑近鼻端轻嗅。
见银针依旧光亮,酒水也无异样,她这才收起银针,拿起筷子道:“好了,吃吧。”
“秦、秦姑娘?这……这也太小心了吧?”
纳塞眼睛瞪得铜铃大,满脸不可思议。他是北境蛮族出身的汉子,性子直爽,少见眼前这般繁复的谨慎。
秦书婳尚未回答,旁边的董舟已为纳塞的心大叹气摇头。
姜苗苗熟练地夹起一块烧鹅,代为解释道:“纳塞兄弟,行走江湖,尤其是我们这行,多长个心眼没坏处。赵家主是感激我们,可他爹刚死在我们面前,谁知道他心底到底怎么想的?人心隔肚皮,小心驶得万年船。秦姑娘这是传授我们经验呢。”
她的话直白辛辣,却也道出了几分残酷的实情。
姜苗苗又道:“你是不知,曾经我碰到过一户人家,变成邪祟的是他们亲人。明明是他们求我们救命,等我们真把邪祟除去,他们又怨上我们了,夜里休息还想迷晕谋害我们。”
董舟赞同点头,“可不是,多留个心眼总没错。”
确认安全,席间气氛真正放松下来。
董舟这个求知若饥的人,一直憋着个疑问,此刻忍不住问道:“秦姑娘,案子是结了,可我还是没想明白,那赵松福为何非要让赵万金的妻妾避子?这与差事有何关联?”
秦书婳:“杜夫人诅咒极凶。以亲子骨血为引,燃尽自身,咒怨直指赵家血脉。若有新血降世,诅咒必缠上新生儿,带来灾厄畸形。”
她解释清晰冷静,不带个人情绪,却让在座几人背脊发凉。
“嘶……”纳塞倒吸凉气,黝黑的脸上满是后怕,“这老东西!自己造孽害人满门,躲得干净,连子孙路都堵死,够狠毒果断的。”
姜苗苗晃着酒杯,语气带着快意嘲讽:“何止躲?梵海堂‘清心养性’怕是幌子,借佛门之地压怨气保命是真。可惜,躲不过报应。”
董舟:“金家一家三口的命,才换走赵松福一条命,到底还是不值的。赵家今日的繁盛,综归有几分是踩着金家骨血爬上去的。”
纳塞:“别这么纠结了,因果循环,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命册上记着呢,谁都逃脱不了。”
姜苗苗点点头,“也是,比起操心这些,我们还是多关心关心,那个给杜夫人**的邪术师吧,不知还得乱到什么时候呢。”
董舟:“十五年前的事了,调查起来太难。”
秦书婳早就看透世间的寒凉,安静了好一会,直到他们提起邪术师才重新开口:“不用太担心,我会尽力安排人调查的。至于赵家的事,相信南旸皇帝自有定夺吧。”
秦书婳并不多纠结,处理得不满意,大不了日月城背后施施压。
就是不知,如果赵万金知道她也可能插手,会不会后悔没真在菜里下点毒。
相对熟悉一些,又几杯酒下肚,纳塞看姜苗苗洗白发白的袖口,终于忍不住问:“姜姑娘,冒昧问一下,咱们这行肯拼也不至于……太拮据吧?你本事不小,怎么……”
姜苗苗闻言,非但没有窘迫,反而爽朗一笑,大大方方地放下筷子:“我与祖母相依为命,祖母年纪大了,早年落下的病根,身子骨一直不好,需要常年用些名贵的药材吊着。我赚的钱十之**填药铺了。能活着,能让祖母多享几天福,我就知足了,穿啥用啥的,不打紧。”
她语气轻松,眼神却异常坚定明亮,那份坦荡和坚韧,让人心生敬意。
“原来如此,姜姑娘孝心可嘉,佩服!”纳塞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
董舟也投去敬佩的目光。
这时,秦书婳现场开口招揽:“回去之后,如果你们在日月城还没有稳定居所,可以报上名字,无条件在阴阳师客栈获得长期居住权。姜姑娘,如果你能通过日月城的招揽,为日月城做事,你祖母的病,日月城可以负责到底。”
听罢,姜苗苗的神情先是顿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眨眨眼,目光转向秦书婳,声音都不自觉地一颤,“真的吗?”
“嗯。”秦书婳淡定地点头。
“啊!”
姜苗苗突如其来的惊叫,令秦书婳也愣了一下。
没办法,实在是大半个月下来,都没见过姜姑娘情绪这么外露。
“活财神爷!”姜苗苗张开双臂,兴奋说道。
她激动的想抱一下秦书婳,手在要伸出去之前突然反应过来,这样太唐突了,便猛然收住。
她转为敬秦书婳一杯酒作为感激。
“……秦姑娘,我们有这样的机会吗?”纳塞犹豫一瞬,也积极为自己争取。
秦书婳在办差事过程中,发现合适的人会为日月城招揽,她也不多劝说,全凭个人意愿。
董舟和纳塞无疑都是杰出的,合适的,秦书婳自然乐意招揽。
秦书婳:“你们都可以,日月城诚挚欢迎。只要通过考核,你们有难处都可向日月城提,会酌情为你们解决,待遇自然也不会差。”
董舟和纳塞都很惊喜,行礼道谢。
董舟玩笑道:“早就听闻,若是有幸与秦少城主做同一任务,只要不找死,大致都能活着回去。也听闻少城主会边办差事边‘捡人’。这回不但能全须全尾回去,还有幸体验一把‘被捡’的感觉,没白来。”
纳塞:“哈哈,百事通不但百事都通,嘴皮子还溜,这我也得好好学学。”
“都客气了。”秦书婳嘴角也带上点笑意。
日暮西山,又到夜幕初垂。
董舟、纳塞、姜苗苗三人聊得多些,秦书婳和柳叙偶尔接话。
他们比一般的阴阳师小队融洽,不过始终维持一个不远不近的度,此刻也默契地没提“再见”这些话。
刀尖舔血,朝不保夕,过深羁绊反成软肋。因果纠缠太深,于修行无益,更招灾祸。
若是有幸,他们总归会在日月城,或者某次差事碰面的。
*
秦书婳浅浅喝了几杯酒,散席之后,她独自坐在院子花藤架下,吹夜风去去酒味。
姜苗苗如厕回来,瞧见秦书婳坐在月下,置身于花藤之中,美得像花精灵的模样,她不由得面上带着笑意。
她走近秦书婳。
“秦姑娘,有烦心事?”
秦书婳闻声回望,正欣赏着的姜苗苗忽然被美貌击中,有些愣神。
秦书婳没太注意,回答道:“算吧,也或许是见这里的紫藤花开得娇艳,想多看看。”
花藤架下有长椅供人休息,姜苗苗侧身坐在秦书婳旁边,跟随秦书婳的目光欣赏院里夜色。
姜苗苗:“赵府奢侈,不过确实把院里景色布置得很漂亮。”
秦书婳认同地点点头。
姜苗苗想起秦书婳今日给她的机会,她再次开口感谢:“少城主,非常感谢你给我考核的机会。我会尽力通过,不令你失望的。”
秦书婳玩笑般道:“感激收下了,我怕我再不应下,你还得找机会念叨这事。不过……不是说办差事期间直呼我的名字吗?”
被这么一打岔,姜苗苗感觉气氛更轻松了些。
她也笑笑,无辜摊手,“感觉这样更正式,更能表达我的感激。”
想定居日月城的阴阳师太多了,考核名额不是那么容易能拿到的。更何况秦书婳还承诺,之后她为日月城做事,不但有酬劳,还能管祖母的病。
于姜苗苗而言,秦书婳是她的再生父母都不为过,她自然不能吝啬表达感激。
姜苗苗:“更何况,这次差事也得多谢您‘手下留情’,换做旁人,我们恐怕根本没有出力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