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启明有记忆起就时不时梦见那座钟楼。
他独自站在钟楼顶层的机械室内,巨大的齿轮在昏暗中无声转动。
月光从破损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交错的阴影。而在那些阴影深处,总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他。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每次当他试图靠近,梦境便戛然而止。
——
下午四点半的咖啡馆,阳光被滤成慵懒的金色。苏启明窝在靠窗的软座里,对面是愁眉苦脸的林薇。
“所以,文物与博物馆?”林薇用吸管戳着抹茶拿铁的泡沫,语气痛心疾首,“你这分数报人工智能、计算机不好吗?跟钱过不去?还是你压根就不想找工作?”
苏启明头也不抬,笔尖在空白处飞快记录。
“文博不用学高数。”他翻过一页泛黄的档案,语气平淡。
人之常情,学数学不如去死,林薇表示理解。
“但那也还有别的专业啊,你学文博岂不是一直要和老物件打交道。”林薇委婉,“考虑一下你的钱途。”志愿填报还没结束。
“文博怎么就没前途了?”苏启明不置可否。
“我是在说没前途吗?”林薇翻了个白眼,“是没钱途!没Money!”
苏启明没停笔,另一手继续翻着档案册。
林薇顺着看过去,掏出手机,“说起老物件,我表哥上周去了西区那个快拆的钟楼,拍到点怪东西。”
手机屏幕上,是几张钟楼内部的照片。斑驳的墙面,残破的齿轮。其中一张特写,是一片刻着模糊符号和残缺诗句的墙:
长生非我愿,
但愿故人归。
七世轮回苦,
……
最后一行被裂缝吞噬。
“奇怪的是,”林薇压低声音,切换照片,“我表哥发誓当时楼上绝对没人!但你看这影子——”
照片聚焦在锈蚀的齿轮组,浓重阴影里,隐约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静默地伫立。
苏启明心头一跳,想到梦里那个影子。
他放大图片,眉心微蹙,“你表哥什么时候去的?”
“上周三下午。怎么了?”
“没什么。”苏启明把手机推回去,端起凉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被苦了一下,把杯子推的离自己远了一点。
第二天,苏启明站在了围挡破开的缺口前。
钟楼内部比他想象的更破败。光线从屋顶漏洞斜插而入,灰尘在光柱中起舞。空气里是木头腐朽和金属生锈的混合气味。
他打着手电,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到二层,找到了那面刻字的墙。
指腹抚过刻痕,他动作一顿——痕迹边缘异常光滑,深浅一致,不像工具凿刻,倒像是……指尖直接划出来的?
压下心头怪异感,他继续上行,来到顶层的钟室。巨大的齿轮机构沉默矗立,覆满尘网。他走到照片中影子的位置,空无一人。
蹲下身,手电光仔细扫过积尘。有几处极其轻微的拂拭痕迹,新鲜,且绝非施工鞋印。
“奇怪……”他下意识低语。
“哪里奇怪?”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极近处响起,像羽毛搔过耳膜。
苏启明猛地转身,手电光划过一道弧线,心脏漏跳半拍。
楼梯口逆光立着一道修长身影,深色长风衣,轮廓模糊。
“谁?”苏启明后退半步,脊背抵住冰冷齿轮,声音带着警惕。大夏天穿风衣,感觉不像好人。
那人向前几步,踏入斑驳光线里。
顶楼的光足够苏启明看清他的脸——很俊美,是那种带有古典韵味的、超越性别的漂亮。肤色白皙,眉眼温润。左耳戴着一个小巧的、非入耳式的银色设备。
在废弃钟楼里遇见这么一位,苏启明感觉自己好像在争渡争渡,误入片场深处。
“抱歉,吓到你了。”男人开口,微微侧头,右耳对着苏启明。
他出示证件,动作舒缓,说话很慢,“钟不晚,市立博物馆,特聘研究员。负责,钟楼拆除前的记录工作。”
苏启明扫了眼证件,没有问题,随口问,“钟楼下周才正式移交吧?”
“所以时间紧迫。”钟不晚收起证件,视线落回苏启明身上,“你呢,怎么在这?”
“听说钟楼要拆了,就过来看看。”苏启明答。
这人出现得悄无声息,气质温润得诡异。眼睛又漂亮得出奇,看得他有点不自在。
钟不晚默默转身,走向那些锈蚀的齿轮,伸出手,指尖极轻地触碰金属,像抚摸易碎的珍宝,不知道是不是有风的原因,他指尖在微微颤抖。
“1923年建成的钟楼,”钟不晚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带着奇异的空灵,偶有微妙停顿,“曾是,城里最高的建筑。整点报时,声传全城。可惜,战争毁了机芯,钟声,哑了快一百年。”
苏启明没接话。他盯着眼前人的背影,想到梦中那个影子,感觉有点熟悉,仔细看又完全不同。
钟不晚没注意到他的视线,一顿一顿的自顾自介绍了起来。
几句话下来,苏启明意识到眼前这人对钟楼的了解很深,就是说话一顿一顿,有一点口吃。
窗台漏了点阳光,钟不晚左耳闪过金属光,好像是个耳机。
眼前这个人很奇怪,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但是这个人的言谈举止又给他一种淡淡的熟悉感。
难道他是哪个明星?
苏启明平时也不怎么关注娱乐新闻,脑子里想不出几个认识的明星。
“你刚才说…奇怪?”钟不晚忽然转头看他,目光柔和。
苏启明犹豫一瞬,指向地面的痕迹:“感觉不久前有人待过,痕迹很新。”
钟不晚唇角微弯,他的梨涡很浅,看起来温柔得毫无攻击性。
“很敏锐。”他轻声说,目光落在苏启明的笔记本上,“你…好像对这,很感兴趣。”
“还好吧。”苏启明挠了挠头,松开了手。
钟不晚似有遗憾,又好像有点腼腆,“我刚,接手这里,需要,一名临时助手,整理文物细节。你,你有兴趣吗?”
苏启明暗自警惕,在废弃钟楼也有hr?他谨慎道:“我只是个刚高考完的学生,恐怕帮不了你什么。”
“能力不分年龄。”钟不晚的目光扫过他的手电和笔记本,又落回他下颌,他递来名片,动作略显拘谨,“有偿的。”
名片深灰色,质感特殊。苏启明接过时,指尖擦过对方手指,触感温热,甚至有点烫,皮肤滑得像玉。
钟不晚耳根泛红,一瞬不瞬地看着苏启明的嘴唇。
苏启明似有所感,捏了捏名片,“我要在图书馆当志愿者,恐怕没有时间。”
“没关系,你可以…可以当作兼职,时间不固定。”钟不晚声音很低。
苏启明看着那个齿轮结构,没有说话。
楼下突然传来施工队的嘈杂人声。
“看来我们该走了。”苏启明收拾好背包。钟不晚沉默地跟在后面。
下楼时,苏启明觉得有道目光黏着他的背。他一回头,对上了钟不晚温和的眼神。
他的耳根怎么老是红。苏启明暗自挑眉,看了眼窗外的太阳。
七月底穿风衣,帅哥也不容易。
走出钟楼,阳光刺眼。苏启明回头望去,那个影子在他心里勾起莫名的惆怅。
“下周三…给我答复,可以吗?”钟不晚摩挲着左耳的银色设备,头很低,看着他。
阳光洒在他发梢,莫名有点像垂头丧气的金毛。
苏启明最终点点头。
钟不晚声音实了点,“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苏启明。”
“苏启明”钟不晚轻声重复,眼神晃动了一下,“启明星,黎明前最亮的那颗。很好的名字。”他声音很低。
奇怪的人,苏启明给他贴上标签,心里又有点触动。
望着钟不晚消失在街角的背影,苏启明摩挲着口袋那张特殊的名片。
他搜索钟不晚三个字,结果寥寥,只有博物馆官网一则简短的任命通告。
看来不是明星。
苏启明在笔记本新的一页写下“钟不晚”,画上一个问号。
在废旧钟楼招助手,文博专业已经百草皆枯成这样了吗?苏启明对未来表示叹息。
手机震动,林薇消息弹出:“钟楼探险如何?[玫瑰]”
苏启明回复:“偶遇神秘研究员招临时工,拼尽全力仍在抵抗。”
“多大?男女?答应没?[好奇]”
“不知道。男。怪。考虑中。”
苏启明放下手机。他志愿填了A大的文博系,原本就打算在这个假期去博物馆实习,钟不晚的邀约算是打瞌睡来了枕头。
可是偷偷溜进拆迁地遇到研究员招工这种事,怎么想怎么诡异。真的不是毕业季找工作找疯了的臆想吗。
但那个钟不晚……
苏启明的目光落回笔记本上。
他在“钟不晚”的名字,细致地画了一座小小的钟楼简笔画。想了想,又在钟楼的旁边,添了一个极其小巧的、代表耳机的符号。
——
那张深灰色名片在苏启明书桌上躺了四天。
他偶尔拿起来摩挲一下,质感特殊,设计简约到近乎刻意,跟它的主人一个调调。
周五,他绕到钟楼附近。
施工围挡严丝合缝,重型机械的轰鸣震得地面发麻。
“开发商赶进度呢,”旁边小卖部老板磕着瓜子搭话,“说是下周就要把这疙瘩平了。”
苏启明望着那栋熟悉的红色建筑,心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口袋里,手机正在引吭高歌,拼命震动。
高考结束忘记改回来了,苏启明被吓一跳,配上周边此起彼伏施工的声音,感觉全世界都在旋转跳跃。
屏幕上没显示诈骗,苏启明顺手接下,蹲在路边默默闭上眼。
“启明吗?我是,钟不晚。”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温和,依旧人机。
“钟先生?”苏启明停顿。
“图书馆的志愿者登记表上,有联系方式。”钟不晚轻声解释,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心。
“希望不会打扰到你。”这句话他说得格外慢,像在小心摆放易碎的词句。
苏启明了然,这是查了他。
“钟楼开始拆了。”他言简意赅。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再开口时,钟不晚的声音里带着惋惜:“比预期,提前了。不过,我们抢救出,一些重要物品,都在博物馆。”
他顿了顿,状若无意地补充道,“如果你现在方便,我可以带你看看。”
苏启明感觉这有点像诈骗,他默默挂了电话。
——
半小时后,苏启明站在了市立博物馆的后门。夕阳给红砖外墙镀了层暖金。
钟不晚站在门口,今天他换了件浅灰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看到苏启明时,他眼睛很轻微地亮了一下,随即又垂下眼帘,莫名让苏启明想起学校附近的流浪猫。
“很高兴,你能来。”他微笑着推开铁门,额前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近距离看,苏启明注意到他左耳那个银色设备比在钟楼时更隐蔽了些,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
博物馆内部空旷安静,脚步声在挑高的大厅里产生轻微回响。钟不晚带着他穿过主展厅,走向侧面的工作区。
过程中,苏启明发现每当自己说话,钟不晚都会将右耳侧向他,目光专注地落在他嘴唇附近。
左耳听力有障碍?
“这边,是我们的工作区。”钟不晚边走边说,声音在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习惯了这种能让对方听清的音量。
工作室里堆满了从钟楼运来的物件。锈蚀的齿轮、残破的钟摆在灯光下泛着陈旧光泽。
钟不晚戴上手套,拿出一本发旧的本子,皮质封面上的藤蔓钟表徽章,在灯光下流转着微妙的光。
“这是在钟楼顶楼的暗格找到的。”钟不晚小心地翻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蝴蝶翅膀。苏启明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钟先生,会不会不太方便。”苏启明略侧过身问,他还没有答应这份工作。
“没关系,这些东西并不涉密。”钟不晚盯着两人拉开的距离,眼神黯了一瞬。
“过段时间,这些藏品,会集中举办一个文物展,给市民观看。”
闻言,苏启明把注意力放回本子上。
看起来是一本日记,前半部分记录着日常,但1937年后,画风突变:
“今日钟声又哑,非机械之故。尝闻古语云:钟哑人亡,不知何解。”
“城南李先生今晨来访,言及近来城中多怪事。钟楼夜半自有光,邻里皆见之。余居于此,竟无所觉,怪哉。”
“昨夜终见异光,源自顶楼机械室。循光而至,空无一人,唯见齿轮自转,若有人在上弦。惊而退,不敢复入。”
记录在此中断,后面几页被粗暴撕去。
“你觉得这些可信吗?”苏启明抬头,正好捕捉到钟不晚复杂的眼神。
钟不晚靠在桌边,双臂自然交叉在胸前,他看起来既专业又不具压迫感:“那个年代…人们习惯用超自然解释未知。”他微微侧头,确保苏启明在视线范围内。
窗外夜幕降临,博物馆自动灯光亮起,在钟不晚身上投下温暖光晕。
他望向窗外城市灯火,侧脸线条柔和。
钟不晚拿出雇佣合同,苏启明在心里默默数0。
好多钱!林薇,谁说学文博没有钱途!
“为什么给我这么高的薪资?”苏启明神色未变,问得直接,目光锁定对方。
钟不晚极轻地调整了一下左耳的设备,“因为你的观察力很强,很有潜力。”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最重要的是…刚高考完的脑子比较新鲜……”
好有道理的话!
苏启明垂下眼,认真研究合同条款。
看不出问题。这很奇怪。
“我需要考虑。”他说,声音比预想轻。“周三还没到。”
“当然。”钟不晚理解地点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桌沿,“你考虑好了告诉我就好。”
夜色已浓,苏启明准备离开。街灯在潮湿路面晕开模糊光斑,钟不晚站在光暗交界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
“对了,”道别前,钟不晚像是忽然想起,语气随意,“你这周三...在图书馆做志愿者?”苏启明点头。
“老馆区的历史档案室,有些关于城市建筑变迁的记录。”钟不晚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夜色,“或许……有钟楼的资料。”
苏启明点点头。
回家公交上,他又想到梦里那个虚影。苏启明掏出手机,给林薇发信息:“把你表哥拍的钟楼照片全发我。”
“为何?”林薇秒回,“答应了?”
“并未,考虑ing。”
放下手机,他又拿出那张深灰名片。车窗外流动的灯光下,名片泛着微妙光泽。
公交车到站,苏启明跳下车,把名片小心收进钱包。
期末将至,勤劳的本人在预习和预习默默选择开文[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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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