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扶着郁嬷嬷的手,步履沉稳地踏下凤辇。织金凤纹的裙裾在青石阶上逶迤而过,不曾沾染半分尘埃。
她目光如古井无波,扫过跪地颤抖的荔枝,声音里带着磐石般的定力:
“宫闱重地,岂容妖言惑众。前头带路。”
这句话如同定海神针,瞬间镇住了临华宫慌乱的人心。宫人们跪伏在地,连啜泣都死死压在喉间。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太后宫中的肃月嬷嬷恰在此时带着赏赐而至,显然是来道喜的。
“正巧,”皇后语气平稳,“肃月嬷嬷随本宫同去看看吧。”
“母后...”大皇子萧昀一听说死了人,吓得不敢迈步,声音发颤:“儿臣怕。”
那声带着哭腔的“怕”字,像根细针,猝然刺入皇后心口。她几乎要脱口让郁嬷嬷带他回去。
可电光石火间,一个更冷酷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回去?回到哪里去?
皇上正值盛年,后宫日后不会只有一个皇子。
她压下心头悸动,沉吟片刻,俯身握住他冰凉的小手:“随母后来。”
夏清圆几乎是踉跄着赶到院中的。她发髻微乱,只来得及簪一支素银簪子,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
那月白常服下的身躯在不受控制地细微战栗,方才指尖无意间触到捞尸宫人湿冷袖摆的触感,挥之不去。
织金凤纹的裙裾映入眼帘,她“扑通”跪倒,青石板的寒气瞬间穿透膝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破碎的音节:
“臣妾……叩见皇后娘娘。宫中出此祸事,惊扰凤驾……臣妾万死……”
最后一个“死”字出口,她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地上蜿蜒的水渍,仿佛正一点点浸透她的裙摆,要将她也一同拖入那口冰冷的琉璃缸底。
皇后亲手扶起她,指尖温暖有力:“你受惊了。”
她仔细端详夏清圆的脸,目光在她微红的眼眶停留一瞬,语气愈发温和:“本宫断不容后宫生出此等祸乱,你且安心,一切自有本宫为你做主。”
这番话如同暖流,注入夏清圆冰凉的四肢百骸。她眼中瞬间涌上真切的水光,低声道:“谢娘娘。”
皇后不再多言,搭着郁嬷嬷的手走向后院。她步履从容,仿佛不是去勘验尸首,而是日常巡视。然而,当她目光落在那口巨大的琉璃睡莲缸上时,眼底深处终究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霾。
小禄子的尸体已被宫人捞起,平放在青石板地上,盖着块白布。水渍蜿蜒扩散,像一道不祥的符咒。
内侍省黄严公公小跑着上前,双手捧着一物,声音发紧:“皇后娘娘,这是在……在缸底发现的。”
那是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玉佩,缠枝莲纹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上面还沾着水珠,宛如泪滴。
皇后的指尖在玉佩上方停顿一瞬,没有去接。她转而看向紧随其后的肃月嬷嬷,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信赖:
“肃月嬷嬷,你常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见识广博。依你看,这玉佩……”
肃月嬷嬷心头凛然,知道这是皇后将烫手山芋抛了过来。
她上前半步,恭敬地接过玉佩,对着光仔细端详,指尖在那独特的缠枝莲纹上摩挲片刻。
殿前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枚小小的玉佩上。
半晌,肃月嬷嬷抬起眼,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清晰:“回皇后娘娘,此玉佩……去岁贤妃娘娘得了一批好翡翠,特意赏给身边得用人的,内侍省应有记档。”
“贤妃宫中之物?”
皇后恰到好处地蹙起精心描画的远山眉,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忧虑,尾音微微扬起,足以让周围每个人都听清这五个字。她目光扫过地上那具尸首,又落回玉佩上,沉吟道:
“怎会在此处……”
她顿了顿,不再看那玉佩,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转而面向众人,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威仪与沉稳:
“黄严,即刻派人去内务府核验记档,不得有误。”
“郁嬷嬷,带人仔细搜查临华宫上下,尤其是这奴才的住处,任何蛛丝马迹不得遗漏!”
“传本宫懿旨,速将此事禀报皇上、太后。宫中出此人命关天的大事,本宫亦不能专断,需请圣意与太后娘娘示下。”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从她口中流出。
凤仪宫带来的训练有素的宫人立刻无声而动,如同精密的器械开始运转。现场被更严密地控制起来,效率极高。
皇后安排好一切,这才重新看向面色惨白的夏清圆,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是安抚,更是一种无形的支撑。
“婉昭媛,随本宫到殿内歇息片刻。这里,交给奴才们便是。”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这不仅是对夏清圆的保护,更是要将这风暴中心最关键的人,牢牢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亲自看管起来。
夏清圆低眉顺目,依言跟随皇后走向正殿。
转身的刹那,她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扫过那枚被肃月嬷嬷小心翼翼收起的翡翠玉佩,心头仿佛也被那冰冷的翠色狠狠刺了一下。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已被彻底卷入一场身不由己的惊涛骇浪之中。而皇后的“庇护”,是救命的舟楑,亦可能是……另一重看不见的罗网。
踏进正殿,熏甜的暖香扑面而来,却让她一阵反胃。
殿内陈设依旧,那把她常坐的摇椅,那本看了一半的话本,此刻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阴影。
皇后温和地让她坐下,宫人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她机械地接过,指尖却麻木得不听使唤。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是杯盖与杯身在她无法控制颤抖的手指下,发出了细碎的碰撞声。
这声音让她悚然一惊,慌忙用双手死死捧住茶盏,指节捏得发白。
她垂下眼,不敢让皇后看见自己眼底翻涌的惊惧。
皇后的声音在耳边温和地响着,说着安抚的话,可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日子过得好好儿的,为什么会死人?
这金堆玉砌的临华宫,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感觉如同一座华丽、冰冷、无处可逃的囚笼。
养心殿内,龙涎香在鎏金兽炉中盘旋出沉凝的线条。
萧翊端坐于紫檀木御案后,正听着兵部尚书程敏禀报蜀地军备换防的条陈。
“康王上表,言蜀道艰难,新铸兵刃转运耗费颇巨,请旨是否可暂缓此次换装,待来年……”
程敏声音洪亮,条理清晰,然而御座上的年轻帝王,指节分明的手却无意识地在奏折边缘轻轻摩挲,眸光深处似有寒星闪烁,落在程敏身上时,又沉静得不见底。
话音未落,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极力压抑的脚步声。
吴全顺几乎是弓着腰,小碎步疾趋而入,也顾不得程尚书还在奏事,径直到御案旁,压低声音:“皇上,后宫出事了!”
萧翊执朱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那殷红的笔尖终究在关于蜀地军费的奏折上,氤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他缓缓抬眸,视线从程敏身上移开,落在吴全顺汗湿的额头上,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淡淡道:
“何事惊慌?”
吴全顺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婉昭媛宫里发现了内侍小禄子的尸身,是溺死的。而且他手里,紧紧攥着贤妃娘娘身边大宫女青黛的玉佩!”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气音吐出,却在寂静的殿内清晰可闻。
程敏的奏报戛然而止,垂首屏息,不敢多看。
萧翊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得吴全顺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告诉皇后,依宫规处置便是,不必事事禀朕。”
他甚至没有问死者是谁,细节如何,那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死的不过是一只误闯御花园的雀鸟,或是打碎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瓷器。
吴全顺不敢多言,连声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程敏见状,极有眼色地告退。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更漏滴答,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萧翊没有继续批阅奏折。他缓缓向后,靠在龙椅的椅背上,指尖在扶手的蟠龙雕刻上轻轻敲击。
一下,又一下,节奏稳定,带着一种冷酷的韵律。
良久,他对着空寂的大殿,冷冷地勾了勾唇角。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衬得那双深邃的眸子愈发寒凉。
他终于,等到了这条按捺不住、自己游进来的蛇。
“霍刀。”
声音不高,却似冰凌坠地。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殿角阴影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分离出来,跪伏在御案之前,垂首听令。
“去查。”萧翊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重点查慈安宫和贤妃处的银钱、人事往来。”
“是。”黑影低应一声,身形一晃,便已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萧翊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回奏折上那团刺目的红,眼神锐利如刀。
几乎在同一时刻,慈安宫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檀香袅袅,太后段氏斜倚在暖榻上,闭目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
肃月嬷嬷垂手立在榻边,声音平稳地将临华宫发生的事,包括皇后的处置、那枚玉佩,一一禀报。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未有片刻停顿,直到肃月嬷嬷话音落下,她才缓缓睁开眼。那双经历过无数风浪的眼中,是一片沉静的寒意,深不见底。
“段婕妤…”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半分喜怒,仿佛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旧物,“这个蠢货,只剩最后这点用处。”
肃月嬷嬷头垂得更低:“是。皇后娘娘已命人严查,一切如主子设想。”
太后声音依旧平稳,“火既然已经烧起来了,就让它烧得更旺些。去,让我们的人,给皇后那边‘帮帮忙’。”
她特意在“帮帮忙”三字上略略加重了语气,“通知康王,云柔可以启程了。”
“老奴明白。”肃月嬷嬷心领神会。段婕妤这枚不顺手的棋子,就要被取而代之了。
“那……婉昭媛那边?”她谨慎地问及风暴中心的另一人。
太后重新闭上眼,指尖一颗颗捻过圆润的佛珠,半晌,才悠悠道:“且看罢。经此一遭,若她能脱身……倒值得,好好雕琢。”
语气里,听不出是欣赏,还是更深的算计。
肃月嬷嬷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执行太后的意志。
一场风暴,在帝、后、太后三方心照不宣的默许,甚至或明或暗的推动下,以临华宫为中心,骤然升级,向着更幽深、更凶险的方向,汹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