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混着车窗外上海破碎的霓虹,无声滑落。江望月的心,被这冰冷的现实一把拽回了那个燥热又遥远的夏天。
十六岁,她第一次走出绵延的大山,像一株野生植物被突兀地移植进奢华温室,局促地住进了张家佣人房。那个暑假,母亲方慧敏——张家的住家保姆接她来A市团聚。
那是在张家光可鉴人的厨房。她按母亲吩咐,刚从冰箱拿出一瓶依云水,辫子就被人从后猛地揪住,头皮一阵尖锐的疼痛。
“喂,你谁啊?怎么在我家?”一个带着审视与不耐的少年声音响起。
她慌乱转头,撞进一双居高临下的眼眸。十八岁的张鸿艺,刚从澳洲回来,破洞牛仔裤裹着长腿,浑身上下都写着“天之骄子”的傲慢。他揪着她的辫梢,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讥诮。
“我……我是方慧敏的女儿。”她忍着痛,努力让声音不抖,“我妈让我给蒋阿姨送水。”她举起水瓶,像举着一个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
他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扫过她洗得发白的旧裙子和陈旧帆布鞋。“方姨的女儿?你叫什么?”
“江望月。”她挺直微薄的背脊,“你是鸿艺哥吗?妈妈跟我说过你。请问现在我能去送水了吗?你妈妈还等着喝。”
他看似大发慈悲地挥挥手。
江望月刚迈步,辫子却再次被揪住!更强的力道让她痛得吸气,本能地手向后一挥——
“砰!”
清脆的碎裂声炸开。餐边柜上那个精美花瓶,已化为一地锋利的碎片。
“哈,江望月,你闯大祸了。”张鸿艺挑眉,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这花瓶,值五万。”
五万!这对她和她的家庭而言,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她的眼泪如洪水般决堤。“我…我不是故意的。怎么办啊,我赔不起…”
在她哭得打嗝时,他终于抛出了条件,“我可以帮你,”他看着她的小白兔一般的红眼泪,仿佛找到了新奇玩具,“但你得听我的话,帮我办事。”
走投无路的江望月,想也没想就点了头。
那时的张鸿艺,是A市出了名的富二代,身边从不缺莺莺燕燕。在一众追求者中,最疯狂的,是他的同学陈俊瑶。她用近乎自残的方式示爱——扬言每喜欢他一周,就在指甲上划一刀。一段时间下来,她的十指上密布的划痕,让人触目惊心。
为了让陈俊瑶知难而退,张鸿艺急需一个“临时女友”。他不敢找身边熟悉的朋友他不敢找,怕陈俊瑶这个疯女人对人不利。于是,这个自己撞上来的外地“小土妞”江望月,成了“天选之人”。
十六岁的江望月,虽只有一米五六,却有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和一身在山野间滋养出的、白得发光的皮肤,清纯而灵动。
更让他意外的是,这小土妞篮球打得相当不错。两人一拍即合,策划了一场“感情戏”。
经过张鸿艺财力的加持,改造后的江望月变得更加时尚俏丽,充满活力。篮球场上,两人默契的配合和刻意营造的亲密,成功击碎了陈俊瑶的幻想。
共同守护一个秘密,是拉近关系最快的捷径。
拥有这场“共同战绩”后,两人关系迅速升温。张家兄弟姊妹四人,家家都生儿子,导致张鸿艺身边全是堂兄堂弟,他做梦都想有个妹妹。江望月古灵精怪,单纯可爱,意外地投合了这位傲娇少爷的脾气。很快他自动代入“守护者”角色,带着新认可的小妹妹解锁了无数个人生第一次:骑着重型机车在风中疾驰,从高空一跃而下的跳伞刺激,在拳击馆挥汗如雨,在KTV放声嘶吼,在幽静山顶看繁星坠落……
两个月,他带着她几乎逛遍了A市。张鸿艺本还想带她去上海看东方明珠塔,可惜一场台风,不得不取消行程。
那是江望月十六年生命里,最绚烂夺目的一个暑假,美得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所以,当她拿到A大录取通知书,张鸿艺再次提议去上海“圆梦”时,她怎么可能拒绝?
这位阳光、帅气、又酷又拽的大哥哥,早已成了照亮她贫瘠少女时代的、唯一的一束光。
回忆有多甜,现实就有多苦。
“呜呜呜……”
想到此处,江望月忍不住再次哭出声来。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无处宣泄,她抓起手机狠狠摔在床垫上——她不敢摔到地上,坏了,没钱买。
“都怪你!烂手机!要不是你关键时刻关机……怎么会……怎么会发生那种事!”她语无伦次地咒骂着,将一切归咎于冰冷的机器。
“呜呜呜……”
“江望月,你就是个傻子!白痴!蠢货!”她恨极了自己的轻信和愚蠢,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脸颊瞬间火辣辣地疼,“让你随便住到别人家里!”
“呜呜呜……”
“那到底是什么人啊……人渣!混蛋!连是谁都分不清吗?我一定要去缝个小人,每天扎针100次,罚你从此绝情绝爱,不能,不能人道!”
她绝望地呜咽着,泪水浸湿了粗糙的床单,祭奠她那场莫名其妙、荒唐失去的第一次。
绝望而撕心裂肺的哭泣,在小旅馆的房间内,断断续续,回荡了一整夜。
次日,江望月顶着红肿的眼泡和微肿的脸颊,走出了小旅馆。
情场失意,职场却意外有了转机。街角一家奶茶店贴着招聘临时工的告示。
“姐姐,招临时工有什么要求吗?”她趁空闲走过去。
店长打量了她一下:“时薪二十,每天最少干四小时。”
“姐姐!”江望月急切地说,“我一天干十小时,可以吗?就是……我只能做两个月,开学就得走。”
“行,”店长点头,“今天开始还是明天?”
“明天可以吗?”她为难地恳求,“今天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工作敲定,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一天十小时,一个月就是六千块! 这数字像一剂强心针,瞬间提振了她萎靡的精神。
她火速返回旅馆,跟老板长租两个月,月租一千八。
“妈,我在上海找到工作了,奶茶店服务员,一个月六千。”她强装欢快,习惯性地报喜不报忧,“我打算在这打工,开学直接去A大报到。”
“不会是骗子吧?”方慧敏天性谨慎。
“不会的,”江望月语气肯定,迅速编织谎言,“是茉莉表姐介绍的,很安全。住的地方也定了,月租一千八,老板人好,还能用公共厨房做饭。”
为取信母亲,她将旅馆定位和奶茶店照片一并发了过去。
方慧敏见女儿安排得井井有条,便不再多问。
就这样,江望月在这座让她受伤的巨大城市里,强行让自己安顿下来。
每天上午十点,她准时从旅馆出发,迎着有时刺眼的阳光,走向那家喧闹的奶茶店。晚上十点,再踏着月光,拖着被抽空的身体回到旅馆,将自己重重摔在那张1.5米宽、承载着她所有疲惫与不甘的床上。
日子,就在这机械的忙碌中,一天天,沉默地划过,悄悄的吹散了她心里的阴霾。
九月的A大校门口,迎新拱门下人头攒动。江望月拎着行李箱站在人群里,波西米亚长裙衬得她身姿舒展,眼角那颗殷红泪痣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江望月!这里!”
熟悉的声音穿透喧嚣。张鸿艺顶着一头精心打理过的头发,穿着某潮牌最新款T恤,三步并作两步挤到她面前,很自然地接过行李箱。
“你们学校教学楼还行,宿舍一般,食堂倒是不错。”他熟稔地评价着,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她的脸。
几年没见,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女像是经过精心打磨的璞玉,越发耀眼。21岁的张鸿艺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鸿艺哥,谢谢你来接我。”江望月微笑。经历过暑假那场荒唐事和打工后,她眉宇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成熟。
“必须的,在A市当然是我罩你。”张少爷一如既往的傲娇,手上动作却殷勤得很。
“张鸿艺!”一个身影突然窜出来,重重拍在张鸿艺肩上,“你怎么跑来我们学校了?”
来人是张鸿艺的死党马俊伟,A大计算机系大三的风流人物。他的目光在触及江望月的瞬间亮了起来:“这位妹妹是?”
张鸿艺脸色一沉,下意识往前半步,把江望月挡在身后。
“江望月,大一新生。”江望月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
一缕若有似无的馨香飘来,马俊伟一时晃神。眼前的学妹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特别是右眼角下那颗泪痣,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
“学妹加个微信?以后有事随时找我。”他忙不迭掏出手机。
江望月刚要答应,张鸿艺已经一把拎起她的行李箱,语气硬邦邦的:“走了,去晚了没好床位了。”
“哎,微信还没加呢!”马俊伟在后面喊。
江望月歉意地笑笑,小跑着跟上张鸿艺急促的步伐。
“别理他,”张少爷语气酸溜溜的,“他见到漂亮女生就跟饿狼见着肉似的。”
江望月忍不住笑出声:“要是让他知道你这么说他……”
“谁管他。”
宿舍里,新室友看着张鸿艺忙前忙后,好奇地问:“江望月,这是你男朋友?”
“还不是,”张鸿艺抢答,刻意加重语气,“我是他哥,看着她长大的。”
他的话意有所指。江望月习惯了他的不着调,她挑眉看他,他回了个“交给我”的眼神。她摇摇头,任由他去。
等张鸿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室友马丽丽一边帮她挂蚊帐一边挤眉弄眼地说:“不是哥哥,是情哥哥吧?他哪个学校的?”
“财大土木系的。”江望月利落地铺着床单,“别瞎说,他看不上我。小时候天天喊我小土妞呢。”
“青梅竹马最容易擦出火花了。”马丽丽不信,“他长那么帅,在财大肯定很抢手,你真没想法?”
“没有。”江望月拉上被套拉链,动作干脆,“我16岁就开始帮他挡桃花了。做他女朋友压力太大。大学我不谈恋爱,只想好好学习努力赚钱。”
“你就嘴硬吧。”马丽丽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
江望月独自站在宿舍楼下。夕阳给校园镀上一层金色,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
新的生活开始了。
为了自食其力,江望月一头扎进“大学生存攻略”。凭着A大这块金字招牌,她很快接了两份家教,月入1500。除此之外,奖学金、社团活动、志愿者工作,她把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江望月,现在见你都要预约了?”这天家教结束,张鸿艺终于在校门口堵到她。
“鸿艺哥!”江望月小跑过去,“手机静音了,没看到消息。”
21岁的张少爷靠着机车,酸溜溜地说:“走吧,带你去吃饭。”
“今天真不行,”江望月双手合十作祈求状,“学校要搞校庆晚会,我们民族舞队要出节目,老师指名让我去开会呢。”
张鸿艺气结。这个在情场无往不利的太子爷,偏偏在江望月这里屡屡碰壁。开学一个多月了,即使有了近水楼台也让他摘不到月亮。从未有过的挫折反而让他一点点上了心,江望月这个‘小土妞’像是有什么魔力似的,总有办法让他这个放荡不羁的花花公子秒变忠犬。
“你这么拼干什么?”他皱眉,“上课、家教、社团、志愿者,奖学金才几个钱?别干了,没钱我给你。”
江望月眨眨眼,假装认真打量他的腿:“鸿艺哥的腿是挺粗的,不过男女授受不亲,我可不敢抱。等我走投无路了,到时候再来求你。”
她潇洒的挥挥手就要走:“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我自己挣钱很开心。”
张鸿艺急了,这一走又如天上的云水里的月,难约上。他一把拉住江望月的手腕:“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这个月都要排练。”江望月苦着脸,突然她眼睛一亮,“要不校庆那天吧。那天为了表演,我全天都空出来的。表演完我请你吃烧烤。”
“还得一个月!”张鸿艺心里空落落的。等待是如此的漫长。
“友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嘛。”江望月拍拍他的肩膀。
“江望月,”张鸿艺气得去揪她的马尾,“欺负我没文化是不是?”
少女像泥鳅般溜走,回头对他吐了吐舌头:“走啦,骑车小心!”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张鸿艺磨了磨后槽牙。
这小祖宗,真是他命里的克星。不过,哼,走着瞧,他迟早要踏上登云梯,摘得这皎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