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猖狂了几个月后,一场逾夏台风如约而至,待风雨平息之时,短暂的秋天开始光顾南方小城丰湖。
列车高速平缓地行驶着,苗月圆趴在行李箱上望着窗外,眼见着天边灰蒙蒙的云越压越低,不落一场雨便不罢休似的,
旁边的座位上明显是一个男大学生,坐下后没几分钟就向苗月圆要微信,她委婉拒绝,称自己已经结婚了。
大学生看看她空落落的手指,再看看她沉甸甸的箱子,虽然不信,但说了声抱歉后并未作多纠缠。
苗月圆不由感慨,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有素质了。
男生到站下车前,还颇为友好地跟苗月圆说了再见,苗月圆笑着同他道别,心想,既然中途要走,干嘛还要来招惹。
想到这,心里又开始堵得慌,盘算着一会儿若是下大雨了要不要放弃打伞。
正是晚上的饭点,乘务员推着小餐车在走道温柔询问着,前排有人要了碗红烧牛肉的泡面,那经典的味道瞬间四通八达至后座,不知哪个馋哭了的小孩闹着爸妈要吃东西,一时间沉寂了许久的文明车厢变得无比喧嚣。
马上要到终点站了——丰湖。
严格算起来,苗月圆有六年没回来了。
本该前几天就要来的,但由于台风过境不得不改签了好几回,苗月圆这几天都窝在动车站旁的小宾馆里,时刻关注着车站班次的实时状态和信息,做好了随时拎箱子就走的准备,因此一直没能好好吃饭睡觉,奇怪的是这会儿居然完全不困也不饿。
相反,离终点越近,她飘忽的心就越安定。
车上的乘客渐渐稀少,余下坐落在车厢各方的交谈人声变得清晰响亮,听到熟悉的丰湖方言和带着当地口音的普通话后,苗月圆不自觉地笑了笑。
“列车前方到站,终点站,丰湖。”
随着播报一响,车厢内开始窸窸窣窣,乘客们陆续起身排队。
动车缓缓停下,苗月圆却突然发怵,心脏一下一下不安分地剧烈地跳动着,要抢先穿越人群跳出车门似的。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可丰湖并不是她的家乡。
四肢有些发麻,苗月圆坐在座位上暗自平复了许久,反复握拳又松开,看着掌心由白到红,又由红变白,待人渐渐走光后,她才推着重重的行李箱下车。
苗月圆刚辞去了柜台的工作,从林南打包了全部身家过来,下车落脚的那一刹那,她差点站不稳。
林南和兰夕都要更南边一些,那儿的秋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也因此高估了丰湖入秋的温度,只穿了件长袖打底衫和牛仔短裤,风一吹,单薄的布料就贴着身体狂舞,两双细长的腿像是萧瑟中孤立无援的光秃树枝,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而后听到不远处有人一声震天响的狂野喷嚏,苗月圆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心想,这才是秋天啊。
完成了一趟使命的列车安详地停在轨道上,天边的云恍若也随之静止了,雨没能如预期中到来。
苗月圆狠狠吸了一口秋天的气息,拢了拢灌风的衣领,拉着箱子,行动极慢,看到沿途站台有对着“丰湖站”仨字站牌拍照的人后,她掏出手机点开微信,边走边犹豫着要不要发消息。
一起等电梯的好心大哥热情地说着“美女我来我来”,便帮忙把笨重的大箱子提溜上了电梯,苗月圆连忙道谢,这时她的手机铃声响起,一通微信电话,冰冷的手指按下接听时,大哥正回了她一句“不客气”。
或许是没想到她会接得这么快,接通后竟有几秒静默的空白,继而电话里传来沉闷的像是被乌云浸过的一声:“是我。”
“我知道。”
苗月圆开口后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估摸着是太久没说话了,很是干涩,像久旱开裂的地皮。
又几秒的沉寂后,对方问:“到站了吗?”
苗月圆稍显用力地清了清嗓子,“正在出站。”
“一个人?”
苗月圆刷好身份证,艰难地用一只手推着行李箱出闸口,“嗯。”
“来地上停车场。”
你来接我了吗?
话还没问出口,就被急匆匆地挂断了,仿佛不想继续和她交流一般。
苗月圆的问句卡在喉咙,苦笑看着手机聊天界面,上面只有她主动发出的两条绿框。
第一条是几天前她决定要回丰湖时发的:【我下周回丰湖。】
对方没有回复。
持续的列次延期和取消让她惴惴不安,终于在今天下午顺利坐上动车的那一刻,她再一次发去了自己要到丰湖的消息。
苗月圆根据标示指引和人群流动朝停车场走去,远远的,就瞧见了秦焜。
六年没见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阔别许久竟还有如此迅疾的识人本领,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这几天在宾馆里,苗月圆想过无数次和秦焜重逢的场景,或许她应该同过去一样打扮得再漂亮一些,或许她应该等安顿好了再去联系他,又或许,她根本就不应该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她还是来了,穿得单薄,厚着脸皮。
秦焜浅浅叼着烟,一手插着口袋在停车场的天桥底下来回踱步,不时急切关注着身负行李背包涌出的各色人群,隔着飘渺的烟雾与苗月圆对上视线后,他顿了顿,表现得很是意外,吐出的烟似乎都带着惊讶的形状。
只那么一眼后,苗月圆飞快垂下了睫,抿了抿干燥得开始起皮的嘴唇,推着行李箱缓缓过来。
她素面朝天,发型有些凌乱,拎着箱子下台阶时,像是秋日里摇摇欲坠的落叶,风一吹,飘到了秦焜的面前。
她瘦了。
眉眼间那股神秘而倔强的野性被深沉的疲惫取代。
还以为她离开自己后会找一个有钱人过得多好呢。
秦焜审视般不动声色地盯着眼前人,没有精致的妆容,眼下的青圈浓重,举手投足间却依旧风情动人。
他看见苗月圆草草地撩开被风糊在脸上的发丝,弯着眼睛,说了第一句开场白:“等很久了吗?”
寻常不过的招呼,丝毫不像是时隔六年的语气。
秦焜没答,扫了一眼苗月圆光露露的腿,反问:“有地方去吗?”
声音波澜平静,听不出喜怒。
苗月圆暗暗握紧了行李箱的把手,略显吃力地摇了摇头。
只见秦焜布了血丝的双目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继而背过身去,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出。
只这么一会儿,苗月圆的心开始不合时宜地打着鼓。
不等烟雾完全消散在空气中,秦焜就转了回来,自觉帮苗月圆拉过行李箱,心中暗道:这么重,她一个人是怎么拎过来的。
苗月圆手上一松,瞬间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似的,几度要软了腿倒下。
她默默地扫了眼不远处暗绿色的树和近旁暗灰色的人群,努力稳了稳心神,跟着秦焜走到一辆轿车旁。
秦焜把箱子塞进了后备箱,掐灭了烟走过来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上车。”
如同命令一般简短却不容拒绝的口吻,但苗月圆并不介意,乖顺地坐好后,门被重重地关上,她捂着冰冷的膝盖不停摩擦,却没有什么用。
秦焜上车后把身上的外套一脱,轻搁在她腿上。
“盖着。”
苗月圆也不矫情,把外套铺在腿上,内衬带着秦焜的体温覆在身上,麻木的双腿渐渐回暖,她忍不住把手也伸进去一起烘着,一偏头看见秦焜正直勾勾地看着她,约莫几秒后,他张口提醒道:“安全带。”
双手双腿都处在难得舒适的温热中,苗月圆不愿抽离,她盯着外套,发现上面有一颗扣子快掉了,嘴上说着“你帮我系一下”,心里想着得赶紧把它缝起来才行。
苗月圆的头发不规矩地散落着,秦焜看不清她的表情,视线缓缓落到了她左侧锁骨窝的一颗痣,眼神一暗,俯身过去,替她系好了安全带。
感受到他的忽然靠近,苗月圆下意识屏住呼吸。
一秒,两秒。
随着锁扣“咔哒”一声,她抠着手指,悄悄平复着慌忙作乱的心跳。
其实苗月圆说谎了,她有地方去。
三个月前的夏天,苗月圆短暂回来过一趟,为了看望妹妹小葡萄,但只待了几天。
以前在丰湖打工过的台球俱乐部的老板娘有一间空房可以租给她。
老板娘游林霏是个大方豪爽的人,比苗月圆大不上几岁,六年间离了三次婚,嘴上说着男人不如钱靠谱,但还是好心地免了她那几日的房租。
这一次回来她也联系了游林霏,游林霏很笃定地说:“小圆,我猜你这次来了就不走了。”
苗月圆问:“为什么这么说?”
游林霏说:“你离开了六年不回来,这才三个月就来了两趟,我可不信你是吃饱了撑的。”
吃饱了撑的?
也许吧。
前些日子,秦焜不知为何加了苗月圆的微信,一个已经被她剥离了生活很久的人,又忽然硬生生地闯入,却没有发任何消息。
他的微信号码就是手机号,苗月圆认得。
第二天上班前,柜台的领班说她通过了实习考核,可转正却没有令苗月圆多高兴,她的心思已被秦焜突如其来的微信占据。
一对大学生情侣来逛商场,苗月圆帮女生化妆试色,女生穿着短裙,坐下来很不自在,苗月圆想从柜子里取个毛巾什么的给她盖腿,刚拿出一块毛巾,回头便瞧见男朋友已经脱了外套给女生盖好。
女生冲苗月圆友好且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特别开心地告诉她自己下周就要结婚了。
苗月圆十分震惊,看看等在一旁的男生,再看看女生,“你们这么小就要结婚了?”
“下周就是他22岁生日了,我们说好了,法定了就去领证。”
女生眉开眼笑,眼影缤纷的闪片都不如她的双眸明亮。
她悄悄对苗月圆说:“是我追的他,他太优秀了,总得先下手为强,不过没想到他也喜欢我,那不就说明其实我也蛮不错的。”
下班后,苗月圆鬼使神差地提出了离职,在领班不解的好心劝留中,给秦焜发去了要回丰湖的消息。
苗月圆也说不上来这股冲动劲来自哪里,可能是因为那个女生提及的22岁,让她想起了自己22岁生日的时候,也有个人,说要和她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