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从容站起,修长的手指抚上书架,沉声道:
"仔细说。"
"奴婢奉命去监视县官,收集他和异姓王勾结、欺压百姓的罪证。今日天不亮,县令差奴婢去官府跑腿,谁知刚到官府不久,外面一阵杀声。一帮农人破门而入,见官差就绑,遇反抗便杀。奴婢是被一位小郎君救下的。"
"小郎君?"
"是,他手里拿着镰刀,应该也是造反的农人。"
男人取书的手倏然停住,半晌问:"长什么样子?"
少女认真想想:"眉眼凌厉,鼻梁高挺,虽穿着粗布衣衫,却有种说不出的气度。"
羊毫笔吸饱墨汁,在宣纸上游走。
笔走龙蛇。
见少女摆动的裙裾沾满尘土,男人悠哉开口:"多找下人多领十两银子,回去好生休息,别被吓着。"
"王爷,"亲信开口,"咱们还去请周先生出山吗?"
铛啷一声——
毛笔被掷入笔洗。
男人轻笑。
"不必,有人已经送上门了。"
纸上大字苍劲,明晃晃一句诗:雏凤清于老凤声。
日头全部出来,众人聚在粮仓门口。
沉重的仓门被打开,常年不见天日的霉腐气扑面而来,仓中硕鼠俱惊,成群结队唰地四处逃窜。
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清晰可闻,众人沸腾,争先恐后冲向粮仓。
周明溪一把拽住雷老大。"不能让大家冲进粮仓饱餐一顿!"
会死——
撑死。
雷老大猛夹马腹冲至仓前,挡住众人去路,他不顾大家不满,朗声大呵:
"所有人到周家兄弟跟前排队,按户领粮,明日再领。大家放心,管够!"
许是今日周明溪那一番话的缘故,大家对她的态度悄悄转变,几分信任萌生,长队蜿蜒而起。
红日当空,小丰乡飘着粮食香。
周家院中,孩子们捧着碗吃得欢快,周明溪坐在门槛上缝补衣裳。老周走来矮身坐在他身旁,手里端着一杆烟,正吞云吐雾。
那杆烟枪世间难得,白玉作骨,头尾镶金,流云作纹,流苏碎碎。
是周明溪从官府给他顺来的。
周明溪乜了一眼老周,老周自觉站起来,心虚地走两步蹲下,和周明溪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孩子们的欢笑声充盈整个破茅屋,周明溪好似也变得柔和了,开口竟带着笑意。"火是你灭的吧?"
老周叼着烟低下头,不言不语。
周明溪冷哼一声:"冬雨都和我说了,那些火折子外面的蜡层被刮破了,受了一夜的潮,今天早上大半都不能用了。还有田间的防火沟,都荒废多少年了,我今天回来到田地一看,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还装满了水。老周啊,你真是......"
他噙着笑摇头,看着手中缝补完的衣裳,咬断一根线头。
"你真是个难得的善人....但是善人也害人。"
老周吐出一口烟:"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之后咋办?不消两日,朝廷就会知道,咱们小丰乡不足三千人,朝廷里的官兵打过来,你们不还是要投降?"
周明溪拿着缝补的衣裳在小孩身上比比划划,慢悠悠道:"谁说要投降?要反就彻底反,明日我和雷老大带上几个人启程去临乡,我们一个乡一个乡去说,一个县一个县去劝。等人马丰足,就打向京城。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谁说得准呢?"
"做梦!"烟灰簌簌落下,枯瘦的手颤抖,"你以为朝廷养的那些兵是吃白饭的,就你们几个乡人,怕都不够人家打得!"
周明溪最知道怎么气老周,抬起头认真地直视老周的眼睛:"你还提醒我了。如果能寻得京城有兵权之人做个交易,对我们是极有利的。"他装模作样思忖,"兵符常年在摄政王端王手中,只是听闻他和当朝太后有染,左不过蛇鼠一窝,看来不能明取,只能暗偷。"
老周果真胡子气得发抖。
几个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周明溪也难得露出天真烂漫的模样,一口糯米白牙晃得人心神荡漾。
京城大殿内,蟠龙柱上的金漆闪烁,晃得人眼底发涩。
"端王殿下,还望您将兵符完璧归赵,物归原主,交还圣上。"
黑压压人群跪伏在地,唯有厉飞羽立于小皇帝身侧,居高临下俯视堂下众人。
珠帘之后,一道娇媚女声幽幽传来:"端王殿下多年鞠躬尽瘁,不含私心,众爱卿这是何意?"
厉飞羽暗自冷笑,心中骂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前有异姓王一党虎视眈眈,其首领猖狂目中无人,求权得权,其附庸满口忠孝仁义,求名得名。
一帮人恨不得今日血溅朝堂,明日青史流芳,堪称遮天蔽日。
后有太后垂帘听政日理万机,不忘给他泼脏水,扣帽子,不仅以身入局散播与小叔子有染的传言,连带着分封异姓王一派都打着他的旗号,把结党营私的帽子给他扣得死死的。
朝堂内群英济济,厉飞羽如孤舟一片。
骨节分明的手指自顾自整理袖口,衣服上的四爪龙纹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若隐若现,好似活了一般。
"既然如此,当请钦天监挑择良辰吉日在太极殿举行仪式。"他眼神中带着一丝自嘲,"皇帝仁慈高悬,臣早该将这兵符物归原主。如今海内生平,陛下明治,正是良时。还望陛下宽恕臣多年愚笨,勉强恪尽本分。"
打不过就跑——厉飞羽六年摄政王生涯总结出的金科玉律。
可太后一党全然不知"穷寇勿追"的道理,堂下异姓王粗声道:"择日不如撞日,还请格王殿下顺天时,遵朝纲。"
厉飞羽掌心紧贴兵符,兵符棱角在他掌心硌出红痕。
"陛下圣明,臣一一奉还兵符。"
珠帘之后传来凄凄然的轻泣声:"端王多年辛苦了。"
厉飞羽抬眼。
帘后的人影端坐风姿绰约,帘前的小皇帝像是一只小兽一般缩在龙椅上。
活像一幕皮影戏。
小皇帝听从母后的旨意接过那块冰冷的兵符,这场戏就算演完了。
"王爷,宫里的人来报。"下朝途中亲信耳语,"太后一党已经拟了撤换禁军统领的折子,六部三司中咱们的人也都被挑出来,该贬的贬,该废的废。"
厉飞羽颔首。
亲信跟着他多年,忍不住逾矩道:"王爷,您就是太仁义,念着和先帝的情分,这么多年为了大局从不藏私,今日竟还落得这般境界。"
厉飞羽哂笑道:"皇兄待我不薄,今日种种皆是我自寻苦果,不必多说。"
确实不薄。
端,正也,是颂扬正直品行的称谓。有道是:端行严貌,恪谨一心。
先帝亲封的名号宛如晨钟,日日在他耳边作响。
亲信叹口气,又低声道:"今晚,怕是在咱们府邸外的巡逻兵又要增加一倍了。"
厉飞羽眼眸微动,深深地眺望京城远方。
"备马。"
暮色四合。
周家院外传来马蹄声,周明溪握着镰刀上前迎去,只见一仆一主骑马而来,漫天绯云燃烧,一道修长身影下马走近。
正是昨日来寻周先生的"贵人"。
凤眸扫过满院老幼,最后停在周明溪的脸上:"周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周明溪眯起眼睛:"阁下再访,不会是找'周先生'的吧?"
老周突然扑过来,枯瘦的手指攥着他的衣袖:"他是!他是...."
"端王厉飞羽。"男人淡淡道。
周明溪瞳孔紧缩,镰刀在掌心被攥得更紧,把孩子们挡在身后。
"可否和公子借一步说话?"厉飞羽微微倾身。
周明溪抿抿嘴唇,勉强点了头。
老周浑身发抖,他死死盯着厉飞羽挺拔的背影,眼中情绪翻涌,喃喃自语化成悲鸣。
新月当空,二人并排走在田间。
周明溪内心思绪万千,一会儿担心起义败露,一会儿思索厉飞羽来意。
厉飞羽不痛不痒地问他年纪,他望一眼身旁高大的身影,道了一声十九。
厉飞羽兀自点头,不等周明溪反应,再次开口。
"周公子,或许唤你裴公子才合适吧?"
周明溪耳边嗡的一声,像是有人在他耳畔放了一串炮竹,震得他全身发麻。他僵硬地转头看向厉飞羽。
厉飞羽目光平静,一字一句,如刀刃一般。
"六年前,延庆元年,皇帝尚在襁褓,太后临朝改制。朝中言官直言进谏反对外戚干政,可惜大权依旧落入太后囊中,那一批言官皆以谋逆罪名,全家问斩。这一事被民间称为——延庆冤案。"
厉飞羽顿了顿,目光不移:"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延庆冤案的遗孤。"
周明溪心脏狂跳,强撑着不让自己太过喜怒形于色,声音却忍不住颤抖:"你和延庆冤案有什么关系?"
厉飞羽讽笑,看着如水月色。
"我?"
"你们若说是遗孤,我便是延庆冤案的侥幸逃脱的亡魂。"
晚风起,冷汗浸透周明溪的衣裳。
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上次听你语气,许是怪罪周先生带你们东躲西藏忍气吞声。周先生出自天文世家,是当时钦天监品秩最高的监制。他这人从来循规蹈矩,但当时为了护你们这群孩子,将不外传《天文历》一书献给太后,还自愿受得宫刑以示忠心,才留下了你们几个人的命。"
周明溪如遭雷击,可厉飞羽的接下来的动作更加令他大跌眼眶。
厉飞羽跪地,向他拱手:"六年前,我力所不逮,顾及与先帝手足之情,不能识别忠志之士。"
他抬眸,眼中诚恳:"如今外戚猖獗横行,百姓苦不堪言,我知公子清流之后,怀拳拳报国之心。我有兵权在手,愿与公子里应外合,扫除尘雾,还天下一个公道!"
周明溪今晚遭遇太多,心中早如乱麻纠缠,可听此剖白,脑子却伶俐了,心思却清明了。
他垂眸审视跪在地上的厉飞羽,声音不再颤抖,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王爷说与延庆冤案有关,可有凭证?"他语气锋利,"再者,你与太后私通之事谁人不知,我怎知你是来与我联手,还是要拿我项上人头去与太后表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