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原本黝黑的脸,“唰”地一下就涨成了酱红色。
他攥着腰间佩刀的手一紧,下意识就往前迈了一步,大声喝道:“放……”
那个“屁”字的嘴型都已经做好了,但是猛然意识到不对,及时住了嘴。
他僵了半天,突然右腿“咚”地一声跪在地上,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后背挺得笔直,像是杆没折弯过的长枪。
“大人明鉴!
我们主帅自从军以来,在边关拼杀了二十多年,身上的伤根本数不清,心里装的全是报效大梁!
别说谋逆,就是有损大梁半分利益的事,他都绝不会做!
徐家那点家业,在主帅眼里,还不如军营里一口热汤实在,他怎么可能看得上?”
萧云湛坐在旧木桌后,手指搭在桌沿上,慢慢敲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盯着吴兴紧绷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点家业?
吴兴,你这口气倒是不小。
徐丰衍是大梁首富,家里的丝绸、瓷器专供皇室,连六部的采买都要仰仗徐家。
到你嘴里就成了‘那点家业’?
怎么,你们主帅是许了你们什么好处,把你们的胃口喂得这么大?”
“不是的!”吴兴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急色,额角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是属下一时情急,口不择言!
大人千万别误会!
我们主帅在军中一向军纪严明。
赏罚分明,该给的俸禄、军功赏赐,从来不会少一分,可也绝不会多给半分不该给的。
我们跟着他,图的不是好处,是他能带着我们打胜仗,能让我们这些小兵卒的命,死得值当!
他真的只有一腔赤胆忠心,对大梁、对圣上绝无半分二心啊!”
他许是太急,又或是强迫自己不要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以免闹僵了局面对崔延武不利,所以此刻眼底竟然开始泛红。
萧云湛没接他的话,反而话锋一转,目光沉了沉。
“既然你说他忠心,那我问你,两三年前他救徐礼,你可别跟我说是什么巧合。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事,偏偏他执行公务绕路,就正好遇上徐礼被山匪劫道?”
吴兴先是下意识地答:“那就是巧合啊!当时路上堵了,我们不得不绕路,遇上山匪也是意外……”
可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了,紧紧抿着唇,眉头皱成一团。
像是在脑子里翻找什么被遗忘的细节,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不对……确实不算完全的巧合。”
“哦?”他的这个反应跟回答出乎了萧云湛的意料。
“什么叫‘不算完全的巧合’?你把话说清楚。”
吴兴抬头看向萧云湛,语气比刚才平静了些,却多了几分郑重。
“大人,你们方才说,王恒招认了他是徐礼的共犯。
那他可曾招认,我与他是远房表亲?”
这话一出,萧云湛又是愣了一下。
他没料到吴兴会这么坦荡地主动提起这事。
萧云湛没急着点头,也没否认,只是淡淡道:“你别管王恒怎么跟我们说的,先把你知道的事说清楚。
是真是假,我们自会判断。”
“好。”吴兴应了一声,深吸了口气,像是要把心里的郁气都吐出来,
“那大人就听听我所知道的一切。
我之所以说那次救徐礼不算完全的巧合,是因为我们那次出任务之前,王恒托人找过我。”
他顿了顿,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那是暮春,军营里的柳树刚抽新芽,他正在校场练箭。
负责军中采办手底下的一个小兵找到他,说是“你远房表亲王恒让来传话”。
王恒是王氏的人,他早就知道这门远亲,可平时从没往来。
突然找他,他心里难免犯嘀咕。
“他托的人说,军中将会有异动,让我务必抽时间见他一面。”吴兴接着说。
“我当时心里纳闷,可又怕真有什么事,就借着要去勘察路线的由头,跟队正报了备,去了他说的那处茶摊。
见到他的时候,他穿得很是普通,坐在角落里。”
吴兴的眼神通过萧云湛,像是又看到了那天茶摊的情景。
“他跟我说,他无意中得到消息,说崔大人本应该在不久后接任淮南节度使。
可现在有几个大家族联了手,打算借着灾情的由头打压崔大人,进而削弱整个崔氏。
他还说,崔大人立的功太多,升得太快,早就遭了人眼红。
这次要是不做点准备,恐怕这关不好过。”
说到这儿,吴兴自嘲地笑了笑:“其实那些大家族之间的弯弯绕,我一个饭都吃不上,被迫十五岁就当兵的粗人,哪里会懂?
可我知道他说的没错。
像主帅这种有背景的,立的功多、升得快,在军中早就有太多眼红的怂蛋捏造他靠着家里伪造军功。
所以我就问他,把我约出来,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他的语气沉了些,“王恒当时说:我家王大娘子早年受过崔大人的恩惠。
现在既然知道有人要对付崔大人,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我这一路已经做好了安排。
你只要跟着崔大人出任务,路上发现有不平的事,就赶紧报给崔大人,让他出手解决。
不用管那些事合不合理。
只要崔大人没提出疑惑,而且这件事不会危害到崔大人,你就只管听令行事。”
“他说,这样做是为了让崔大人立一些不大不小的功劳。
既能让圣上知道崔大人办事得力,又不会太过张扬。
让那些想打压他的人找不到借口。
等崔大人顺利接任了节度使,以崔家的实力,那些人也就不敢轻易动手了。”
吴兴说着,握着佩刀的手又紧了紧。
“起先我也不敢信他。
我跟他又不熟,凭什么信他的话?
万一他是借我的手害主帅呢?
可他后来跟我说,我不用做别的,就只是如往常那般探路而已。”
吴兴接着说,“他还说,要是我不放心,可以多留个心眼。
反正只是搭把手的小事,就算有问题,也出不了大岔子。
我琢磨着也是这个理,就答应了。
结果出任务的时候,还真跟他说的一样。
我们一路上碰到不少事。
一会儿是流民堵路,一会儿是商队被抢。
起先我还提着心,怕这些事有诈。
可每次都是三两下就解决了,既没耽误太久,也没费什么力气,倒真像是顺路搭了个手。
我当时还想,王恒没骗我,这些事确实是‘不大不小的功劳’。
就是因为在路上耽搁了这几次,我们才会比原计划晚了几日。
一直拖到了最后期限,这才在那条小路上碰到了徐礼。”
吴兴的声音低了下去,“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王恒已经在徐家做管事,只当是个普通的商队郎君。
后来主帅顺利接任了淮南节度使,我还在心里庆幸,觉得得亏没有因为太过谨慎,坏了旁人为帮主帅避祸而铺好的路。
直到我跟着主帅一起调来扬都,偶然在外面碰到了王恒,才知道他是徐府的副管事。”
吴兴的拳头攥得更紧了,指节都有些发白,“当时他还主动跟我提起这件事。
说‘真是巧,当年本来只是想帮着崔大人。
没成想还间接帮了我们家大郎,这真真就是应了那句好人有好报啊’。
我当时见他如此说,也便将得知他是徐府副管事的那点异样感抛诸脑后,只当是真的巧合。”
“可现在想来……”吴兴一拳打在地上,竟打出了血痕。
“我一再小心,还是中了他的套!
他哪里是想帮主帅?
他这是借着我的手,把主帅跟徐家绑在一起!
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主帅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你说的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萧云湛盯着他半响,缓缓开口。
“空口无凭,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在为崔延武脱罪?”
吴兴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抬起头,眼里没了刚才的急色,反而多了几分庆幸。
“大人,我有人证,也有物证,可以证明我所言非虚。”
这话一出,耳房里的人都愣了。
谢霁原本靠在墙上,手里还把玩着个从地上捡的小石子,一听“人证物证”,立马直起身子,石子“啪”地掉在地上。
“你还有物证?什么东西?快拿出来看看!”
柳敬常也皱着眉往前凑了凑。
他原本以为吴兴最多只能说些过往的事,没想到还能拿出证据,这倒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萧云湛也有些意外,挑了挑眉:“人证?物证?你倒说说,是什么人证,什么物证。”
吴兴冷笑了一声,“我吴兴虽然不懂那些个大家族的弯弯绕。
可我也是十五岁从军,一路摸爬滚打,凭着自己的本事一路爬到了校尉。
凭的就是大胆跟谨慎。
他王恒约我的纸条,我到现在都留着。
而且他约我,我自是不会单独前往。
斥候的规矩:一明一暗,若是明出了事,暗可以摸回去报信。
所以我与他每一次见面,我都带着不同的人前去。
防的就是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们真的是借完我的手害了主帅,再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