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上的酒液还没干透,“徐仁”两个字顺着石纹晕开一点边,像滴在宣纸上的墨,猝不及防就撞进所有人眼里。
裴知微先是愣了愣,指尖下意识往石桌沿碰了碰,酒渍沾在指腹上,凉丝丝的。
她盯着那两个字,脑子里把当晚玉壶春的事情过了一遍。
谢霁跟张骁吵起来是戌正将近戌末,彩架塌是亥初前后,徐仁跟徐家人赶到现场,是亥正左右。
这中间的空隙,够不够从三楼观景台割完绳子,再赶回徐家,混进赶来的家人里?
旁边谢霁先炸了锅,他从石凳上蹦起来,脚边的空酒坛被碰倒,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徐仁?怎么会是他?”他一脸不可置信。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晚徐仁是跟他娘王氏、还有他哥徐礼一起过来的。
从玉壶春三楼割了绳子再回徐府,再跟着家人赶过来,这前后才多大功夫?
来得及吗?”
裴知微没立刻回答,她还在脑中搜索着画面。
当晚谢霁将张骁手下踹进他们所在的雅间,然后她便出去看个究竟。
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几乎所有人都是背对着架子倒塌的观景台。
根据谢霁当时所说,他的雅间就在张骁的隔壁。
按照正常的打斗路线,其实从冲突的开始,所有人的视线便都是背对着那个花架。
要是徐仁在那时候动手,确实没人会注意。
她思索片刻,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可要是他从你们刚起冲突的时候,就开始在观景台动手了呢?”
这话让谢霁愣了愣,萧云湛也抬了抬眼,显然也在顺着这个思路想。
“你想啊,”裴知微指节顶着下巴继续说。
“他要割绳子,得提前准备匕首吧?
甚至可能提前派了什么人,特意将徐丰衍跟陈恭引到特定地点。
这说明他早把计划想好了。
等你们一吵起来,他就趁机去割绳子,之所以不直接切断这个绳子,就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
我算过,按照当时你所说,你们刚刚起冲突的时候也就不到戌正三刻。
他手脚再慢,不消一刻也该做完一切。
大大方方的从玉壶春离开,抄近路回徐府。
再跟着家人‘赶过来’,时间应该是够的。”
谢霁摸着下巴,眉头皱得紧紧的:“可他怎么确定我一定会跟张骁起冲突?
总不能每次徐丰衍去玉壶春,他都揣着匕首等在那儿,盼着有人打架吸引注意吧?
要等到何年何月去?”
裴知微:“所以这才是关键。
他肯定知道,当天那个时辰,玉壶春一定会有能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事。”
谢霁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他猛地一锤桌子,语气里带着点憋屈:
“你的意思是,本世子不是无意中被凶徒利用,是被他处心积虑算计了?
他早就料到我会跟张骁吵起来?”
“很有可能。”裴知微点头。
“如果是这样,那个跑来找你求救的歌姬嫌疑便很大。
她很有可能就是徐仁安排的。”
谢霁琢磨了半天,又摇了摇头:“不对啊,他们怎么知道我会去玉壶春?
我是临时决定去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那天会去那儿。”
一直没说话的萧云湛忽然开口:“不一定是针对你。
徐仁要的只是‘有人在那个时辰发生冲突’。
你只是刚好成了那个‘发生冲突的人’。
就算你不去,他也会让那名歌姬或者别人引发冲突,至于什么冲突不重要,只要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便可。”
这话像点醒了谢霁,他攥着拳头,脸色慢慢涨红:“好啊!敢把本世子当傻子耍!
我跟他徐仁势不两立!
到时候你们谁都别拦我,等找到实证定了他的罪之后,本世子定要将他揍到亲娘都不认识!”
裴知微跟萧云湛都没理他的炸毛,萧云湛看向裴知微。
“柳敬常那边还盯着吴明的事,明天一早通知他,先把那个歌姬找回来问话。”
“嗯。”裴知微应着,刚想再说点什么,就被旁边陆隐舟的咳嗽声打断了。
陆隐舟端着空酒杯,手指在杯沿上转了转,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还喝不喝酒了?
不喝就赶紧给老夫找个舒服的客房。
老胳膊老腿的,这么多年没尽全力用轻功跑那么远,骨头都快散架了,得好好歇着。”
裴知微眼睛一下子亮了,“陆爷爷,您最近都住在这儿吗?”
陆隐舟斜了她一眼,嘴角却勾了点笑:“不然怎么教你盗门的本事?”
谢霁一听这话,立马把脑袋凑到陆隐舟跟前,一脸讨好。
“前辈!教一个也是教,不如连我一起教了呗?
您看我多机灵,学东西快得很!”
陆隐舟“呵呵”笑了两声,端起酒杯,先看了看谢霁,又扫了眼萧云湛,没说话。
萧云湛见状,也端起桌上的酒杯,对着陆隐舟举了举。
“若是陆前辈愿意教,晚辈求之不得,定当认真学。”
陆隐舟放下酒杯,挑了挑眉。
“你们俩一个亲王,一个定安侯世子,学这些偷鸡摸狗的本事干什么?
传出去不怕丢皇家的脸?”
谢霁立马摆手,一脸无所谓:“嗨,技多不压身嘛!
再说了,学会了开锁,以后我爹藏私房钱的箱子,我一摸就开,到时候拿了钱去喝大酒,多痛快!”
陆隐舟刚喝进嘴里的一口酒,“噗”地一下全喷了出来,“……”
裴知微:“……”
萧云湛:“……”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裴知微就醒了。
她换了身利落的湖蓝色胡服,刚走出房门,就看见萧云湛跟谢霁已经在院门口等着了。
萧云湛穿了件天青色常服,领口绣着细巧的云纹。
谢霁则是一身藏青色短打,看着精神得很。
“早啊。”裴知微走过去,“柳大人那边联系好了吗?”
“他说在怡红院门口等我们。走吧,别让他等太久。”
三人上了马车,往怡红院去。
谢霁扒着车窗,看着外面那些卖吃食的摊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等查完案,咱们可得去尝尝扬都的早膳,我来了扬都这些日子,都还没吃过街上的早膳呢。”
裴知微笑着点头:“好啊,到时候让柳大人推荐几家特别好吃的。”
萧云湛没说话,只看着裴知微的侧脸,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自己第二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当时她刚到京城第二天,在街边卖馎饦的摊子上,一个人吃了两个胡饼一碗馎饦。
他当时就觉得,这小娘子不但有点本事在身,吃的也不少。
想着想着,他的嘴角慢慢勾起。
没多大功夫,马车就到了怡红院门口。
柳敬常已经带着几个衙役在那儿等着了。
因为是来查案,所以他还是穿着他那套浅绯色官服。
见他们来,赶紧迎上来:“殿下,裴娘子,谢世子。
我这就让衙役去叫门。”
话音刚落,衙役很有眼力见的上前重重拍起怡红院的大门。
拍了许久,大门忽然从里面打开,就见一个穿粗布短衫的伙计揉着眼睛,脸上满是怨气。
“哪个腌臜上脑的混账,大清早的就来砸门。不知道怡红院入夜才接客吗?”
他话刚说完,看清门口站着的衙役和柳敬常,脸色一下子变了,赶紧把门拉开,弯腰赔笑:“是官爷啊!
对不住对不住,都怪小的眼拙,没看清。
大人有什么吩咐?小的一定尽力完成!”
柳敬常没跟他废话,径直往里走:“我们来找个叫寒烟的歌姬,她在不在?”
伙计愣了愣,连忙点头:“在在在!寒烟姑娘昨晚歇在这儿,小的这就去叫她!”
他刚要往里跑,就听见二楼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啊……救命!”
这声尖叫又急又响,裴知微三人下意识就往声音源头冲。
柳敬常跟衙役也赶紧跟上。
一个女子衣衫不整地从二楼一间房里冲出来,头发散在肩上,脸上满是惊恐,一边跑一边喊救命。
裴知微最先冲到她跟前,刚想扶住她,就看见房里冲出来一个蒙面人,手里举着刀,朝着女子的后背砍过去。
“小心!”裴知微一把将女子捞到身后,回身一脚踢在蒙面人的手腕上。
蒙面人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见一击不中,也不恋战,转身就往窗边跑,一脚踹开窗子,跳了下去。
“我去追!”谢霁喊了一声,跟着跳窗追了出去。
萧云湛也没耽搁,从另一扇窗跳了下去,跟谢霁一起追向蒙面人。
裴知微本也想去追,可被她护在身后的女子死死抓着胳膊,她还死活不肯松手。
她只好先把女子带回那间房里,好容易哄了她松手,从架子上拿了件外衫,给她披上。
“别怕,已经没事了。”
女子下意识用力搓着双手,身子控制不住的颤抖。
裴知微顺着她的背由上而下的轻抚着。
“没事了,蒙面人已经跑了,不会再来伤害你了。”
女子慢慢平静下来,她抬起头,看着裴知微,眼里满是恐惧,嘴唇哆嗦着。
“他竟然派人来杀我……他竟然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