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渔火渐熄,万籁俱寂。
室内的泉水吐出一片茫茫雾气,辛棠声站在映天明烛里,如踏雾行云。
她从朦胧轻纱帐后缓步走出,面对一面瘦高铜镜,沉默静立。
镜内倒映着一具□□的年轻躯体,辛棠声却只看见了一截千疮百孔的朽木,树皮脱落,露出几个深不见底的窟窿,窟窿中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蛇头,它们湿滑粘腻的躯体在木芯内,目光阴冷,蓄势待发。
九泉之下游魂来,话还要说回一月前。
北地寒风簌簌,一枝西府海棠还未经雨,晨光熹微时竟微微打起花苞,喜鹊滑过叶沿的一刹那,栖霞山太虚宫中,辛棠声从一口敞开的黑棺中坐了起来。
灵堂奠字当头,她的后背冷汗涔涔,面色灰白,眼前好似云遮雾绕,耳畔声音如梦似幻。
直到一双无形的手把那片迷雾拨开,瞳孔倒映出的画面终于从鬼影憧憧变得澄澈清晰。
辛棠声转动了下僵硬的眼珠,砰砰乱跳的心脏慢慢在胸腔内安息。
她的手脚灵活自如,气血充足,这是一副健康无比的躯体。
她的疾病好像痊愈了。
遭遇这等奇事,辛棠声不禁心生好奇。
方才她还游荡在魂幡飘摇的紫微大殿,冷眼旁观瘦成一匹马的文琰在她棺前惺惺作态,不过眨眼睛,竟重返人间了。
真是恢诡谲怪,海外奇谈。
难道是她无亲无友,作恶多端,青天上无路,黄泉下无门?
思绪如信马由缰,正值胡思乱想之际,棺边一句“皇后千岁”宛若雷击,将辛棠声纷飞的思绪拽了回来。
一切都是梦吗?
她没死?
此地陈设陌生,绝不是紫微殿。
说不清是喜是悲,辛棠声一只手按住棺沿,转头看向跪在棺前的七人。
六男一女,面貌略有相似,年纪最长者已年过四十,身穿素衣,头不加冠,背脊挺如松柏,神色端正肃穆。
以他通体的气度而言,少说也是三品大员,辛棠声对他应该并不陌生,但她在脑海中遍寻一番,竟然无果。
定睛细瞧之下,又觉此人眉宇间颇有几分眼熟,灵光一闪,辛棠声终于认出来了赵乾。
“赵大人,别来无恙。”
她话中带有明显的试探意味,赵乾眉眼向下一压,道:“微臣不才,劳殿下记挂。”
竟然真的是赵乾。
辛棠声看着他比记忆中年长十余岁的脸,终于察觉到了浑身上下的古怪感觉从何而来。
她环顾四周,只见一片缟素。
陋窗被夜风吹开一线,喜鹊衔羽归来,辛棠声踏出黑棺,衣角比魂幡还要洁白,最先瞥见了窗外露出一角的三清大殿。
灵堂奠字之后的匾额,写道是“离境坐忘”,径直向香案看去,赫然瞧见一块灵位。
“明法仙子,赵氏棠声之牌位。”
辛棠声眉头紧缩,犀利的目光顿时向赵乾投去。
她占据了另一个女郎的身体!
一时间,辛棠声心思电转,赵乾共有四子二女,如今都在这里了。
“赵棠声”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
赵棠声是赵乾的幼女,在赵氏女郎中行七,生母早逝,尚在襁褓中时被人掳至京郊道观,恰逢辛棠声入观为皇子公主祈福,机缘巧合将她救下,赐名棠声,以示庇佑之意。
辛棠声与赵家来往并不密切,只是依稀记得,她崩逝时,赵棠声才一岁。
一岁稚子,何来这么大的身体?
她缓步走向赵乾,这位曾名动一时,被人盛赞相貌仪表的赵大人,已经生出许多白发了,从外貌来看,与十六年前的辛示卿年纪相仿。
突然想起这个本该与她血浓于水的父亲,辛棠声心中不无嘲讽地想:听到她的死讯,辛示卿应该高兴得手舞足蹈了吧。
她终于像他诅咒过的那样,自食恶果,不得好死了。
她如纸的面容逐渐恢复了些微气色,未施粉黛的精致眉眼稍显清淡,双眸却明亮有神,审视之意尽显。
赵乾一脸坦然自若,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在袖中取出一封密信,起身呈到她面前。
“死而复生,借尸还魂,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兹事体大,小女亲笔在此,殿下请看。”
辛棠声拆开泥封,眸光便微微一沉。
十六载,辛皇后。
原来她已经死去十六年了。
赵棠声的字迹,与她十足相像,若放在一起,天下无人能辨别真伪。
一如她们的身形与样貌。
辛棠声的字迹并不是通过勤学苦练习得,他人若想仿写,难如登天。
年幼时辛示卿对她寄予厚望,呕心沥血悉心教导,她又颇有天赋,自然能写出集百家之长的绝妙好字,但十岁之后,她的字便逐渐放荡不羁,渐渐走向了不归路。
两种心境造就了她离经叛道的性格,也成就了其别具一格的字迹,简拙而又灵巧,飘然却又藏锋。
爱者赞其飘逸,厌者憎其无态。
辛棠声将厚厚一封信读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香案旁堆放着一摞摞书籍,辛棠声随手翻了翻,发现是赵棠声从小到大的手抄本。
她三岁时写的字,与辛棠声三岁时的字一模一样,四岁时写的字,与辛棠声四岁时的字一模一样,一年又一年,岁岁亦然。
看来赵乾知道她在怀疑什么,辛棠声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幼童在潜移默化的规训下,是很容易将一些歪理邪说奉为圭臬的。
难保赵棠声是不是自小经人诓骗,才一步步奉献出躯体走向死亡。
但这些互相串联、有迹可循的手抄本,打消了她这一顾虑。
普天之下除了她与辛示卿,没有人知道她十岁之前会写出什么样的字。
赵棠声为辛棠声卜算的卦象,占据了大半书页。
辛棠声隔着书页,默默与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郎短暂对望,
她将心思掩藏得极好,赵乾看不出端倪,只好仔细斟酌措辞,说道:“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小女的确与皇后有缘。皇后仙逝后,小女便一直体弱多病,药石无医。自三岁能人言起,她便说自己是天山童子,不可久留于世,请求到道观中侍奉三清。十岁便断言殿下会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归来,如今依她所言,停灵十日整,殿下果真起死回生,时辰分毫不差。”
这些事,赵棠声的信中都有写。
辛棠声耐心等他说完,才出声询问:“赵七娘子只说让我替她照顾好三清爷爷。赵乾,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赵乾斗胆抬头,看着面前这张脸,清楚地感知到了她与赵棠声的不同。
赵棠声自幼长在太虚宫中,超然物外,淡泊一切。她不在乎父母兄姊,更没有六欲七情,永远如一口古井般平静,包容万物,宛若山林一缕清风,孑然一身地来,孑然一身地去。
辛棠声与之恰恰相反,野心勃勃,目光锐利如鹰,极易引人不喜。
赵乾道:“殿下,微臣惶恐!忠于君,是臣子的本分。再者,微臣与小女十七年父女情分,她只提过两个要求,一是来太虚宫侍奉三清;二是竭力护殿下周全。微臣亲口应允,不能食言。”
辛棠声无声轻笑,负手站在半开的陋窗前,月光为她剪出一道清冷的背影。
“赵乾,从一介武官到幽州都督,你一定经历过不少艰难险阻,但我要做的事,比这些都要难得多,如今我已不是盛朝的皇后了,一时不慎,就会连累你、连累整个赵家万劫不复。听我一句劝,今夜携家眷返回幽州,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对你和赵氏都好。若我留得性命归来,赵七娘子的大恩大德,定会相报。倘若不能,便只有来生结草衔环了。”
赵乾却毫不犹豫,掷地有声道:“无论殿下想做什么,赵氏上下,定当誓死相随。”
辛棠声侧目,扫一眼他身后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子女。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赵氏上下的意思?”
赵乾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说道:“殿下,赵氏知道您想做什么,您想除去的人,我们未必不想除去。”
辛棠声颇觉有趣,微微扬起眉梢,“我想除去谁?”
赵乾沉默须臾,“汝阳王。”
汝阳王……
辛棠声对这个生前给她下过不少绊子的男人记忆犹新。
十七年前,赵棠声险些病死在京郊道观,罪魁祸首好像是和汝阳王府有些勾连。
辛棠声看着赵乾紧绷的嘴角,忽然想起来他那个早亡的发妻。
汝阳王的仇人可真不少。
辛棠声笑出声来,“赵都督,你是个有趣的人,我们同行吧。”
赵乾一脸忠心可鉴道:“乾,定不辱使命。”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窗台,辛棠声捡起一片喜鹊衔来的白色羽毛,缓缓隐去了脸上的笑容,背对赵乾问道:“陛下近来可好?”
“陛下龙体康健,今岁又开恩科,臣民称颂,盛朝可谓四海清平。”他话语一顿,又说,“不久前,京畿有旨,命微臣一月内携家眷入京,陛下特派宗亲在洛水相迎。”
文琰敏感多疑,每隔半年就要召见各州都督回京述职,此举不足为奇。
辛棠声又问:“兵权如今在谁的手里?”
赵乾面色一僵,琢磨了一会儿她的语气,没有说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辛棠声心中有了计较。
十六年了。
文琰连兵权都没有收回,别的也不必再问了。
他一向胸怀壮志,但也仅仅止步于在心里过把瘾而已。
让他付诸实践,他是万万不敢的。
咔哒一声,陋窗被彻底推开。
窗下草丛中虫鸣阵阵,微凉的夜风扑打在脸上,辛棠声道:“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赵大人,我会将汝阳王的人头亲手送到你面前的。”
“谢殿下隆恩。”
洛水别苑,辛棠声披一件薄薄的团花外衣坐在几案前,青丝未束,身上还散发着沐浴后的清香。
她正在翻看赵氏的姻亲名册,凡与其勠力同心的氏族,五娘子赵樾都用朱笔做了标记,没有标记的那些,自然都不是可靠人选。
赵樾与赵棠声一母同胞,生的温婉娴静,多日相处下来,在辛棠声面前,她慢慢少了几分拘谨,多了几分温柔细腻。
她的丈夫孔矾时年22岁,任太学博士,是远近闻名的俊杰英才。
孔矾的名字边,并没有朱红标记。
火光在灯罩中欢腾跳跃,辛棠声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隔帘问是什么动静。
侍女挑帘而入,鼻尖顿时涌入一股沁人馨香。
她抬头偷看了几眼几案前的辛棠声,低下羞涩的脸,说道:“回娘子,听说棠川的海棠昨夜竞相盛开,陛下喜不自胜,赐下御酒,棠川的侍花郎来给都督送酒了。”
辛棠声有些错愕,她还以为洛水行宫的棠川早就荒废了。
棠川有两位侍花郎,虽然位卑,胜在权重,腰佩紫金鱼袋,等同三品大员,可以自由出入宫廷。
赵乾常年在外,对宫廷的消息知之甚少,辛棠声本打算回到京畿再仔细盘算,谁曾想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侍花郎来得正好。
辛棠声将名册合拢,“这位侍花郎叫什么名字?”
侍女:“琅琊李氏,李必庭。”
辛棠声心下一诧,同样是十六年,赵乾摇身一变,成了从二品的封疆大吏,怎么轮到李必庭,就从五品尚药奉御熬成了八品侍花郎?
她简作思索,认为李必庭并不是个很好的选择,又将名册打开了,神色慵懒地问:“御酒还舍得送来,他与阿耶是故交么?”
侍女摇头:“在幽州多年,奴婢不曾听过他的名字。”
子时,淅淅沥沥的雨水从云上飘落,断断续续下了小半夜,天光乍泄时,才终于停歇。
赵樾破天荒地邀请辛棠声一起去洛水东岸,隔水赏一赏棠川象征帝后情深的西府海棠。
天下大多人都认为辛棠声与文琰伉俪情深,赵樾此举,是出于好意。
洛水东岸与棠川有一桥相连,辛棠声恰好想去见一见另一位侍花郎,二人一拍即合,带上二三侍女,乘车而去。
洛水之上金光如屑,画舫幢幢,棠川霞色漫天,粉白的海棠为孟夏时节带来了一抹春光。
东岸游人如织,不少才子佳人相聚于此吟诗作画,众人无不兴致勃勃,热闹欢欣犹胜花朝节。
熟料天公不作美,恶风吹来,绵密的白云突然裂开一个大洞,雨水倾泻似线。
人潮拥挤间,辛棠声与赵樾走散了。
幂篱虽然涂有桐油,但也经不住雨势渐急,辛棠声只好择一石亭避雨。
风雨带来的不止凉意,还有似有若无的棠川香风。
辛棠声站在最外侧,不时有雨水斜飞而入,不多时,她淡色的衣裙便染上了深一分的颜色。
细雨坠入洛水,晕开一圈圈的涟漪,几尾银鱼浮出水面,又隐匿在长长一段连桥边。
辛棠声安静地凝望着洛水上摇摇晃晃的画舫,一道尖利的叫声陡然打破了静谧的气氛。
“快抓登徒子!”
辛棠声闻声回首,惹乱洛水的东风犹不肯善罢甘休,乍然又起,掀开了几位女郎的幂篱。
辛棠声一时不察,待探出手时,为时已晚。
风卷起幂篱飘出清凉亭,素色的轻纱柔软缠绵,飞向水上连桥。
清凉亭距桥头不过百米,接住幂篱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那人身穿祥云纹淡紫衣袍,腰掐银玉带,脚蹬**靴,气度绝尘,非富即贵。
从水上连桥一路走来,他身上片雨未沾。
四名身披蓑衣的金吾卫紧随其后,众人纷纷屏气凝神,目视一行人走近清凉亭。
片片海棠花瓣飘零入水,即使隔着宽广的洛水,在亭中依旧躲不开棠川的阵阵香风。
谁道海棠无香?
亭中寂寂,辛棠声一脸事不关己地收回视线,直到那双**靴停在她面前。
来人轻抬纸伞,雨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略显沉闷。
辛棠声最先注意到了他的脸,他肤色如雪,眉形十分秀气,右眉上方还有一颗小痣,但鼻挺目深,身量极高。
她的头顶堪堪到他下颌处,饶是与身后训练有素的金吾卫相比,他也隐隐要高上些许。
触及到他平静的视线,辛棠声很快收回了目光。
不知何故,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她竟然感到几分莫名心悸。
她与此人素不相识,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金吾卫接过男子手中的幂篱,双手奉到辛棠声面前。
“女郎,我家主人有请。”
辛棠声接过金吾卫手中飘荡着棠花香气的幂篱,在心里将这个摆架子的年轻男子剜了个遍,表面倒并不显山露水。
戴上幂篱,流云轻纱垂落,遮住了她勾起的唇角与冷淡的眸光。
“这恐怕不合礼数吧?”
文素凝:“我见我的未婚妻,也叫不合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