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未霁,天地色白,御驾缓缓驶出皇城。
麻雀奋起直飞,穿过重重雪帘,被千牛卫一支利箭射穿胸腹,跌落在白玉阶前。
左、右千牛备身拱卫在玉阶两侧,阶梯尽头,是帝后共寝的紫微大殿。
文琰与辛棠声十二岁订亲,十六岁成婚,一个不受宠的阴郁皇子,一个被族谱除名的罪女,二人相互扶持,仅用三年,就彻底颠倒了盛朝的乾坤。
几番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堪称天下夫妻之表率。
去岁,文琰称帝,帝后兼政。
建德帝御笔所书的第一道圣旨,是命宫中满植西府、垂丝海棠,东风起时,香麝满楼台。
他犹嫌不足,再令行宫别苑另辟一洲,凿山引泉,四时可见棠花幽姿淑态,人称“棠川”。
而今,满宫棠枝之上,唯有惨淡覆雪。
那只中箭身亡的麻雀无人来收,很快,被雪深埋了。
辛棠声醒来时,已日落西山。
自元月初一后,她便一直意识昏沉,起初只是睡睡醒醒,不能忧思。
文琰如临大敌,对尚药局发了好大一通火,朝政悉数推给肱骨大臣,衣不解带照顾她几日,渐渐的,她连天日也辨别不清了。
隔几日才能睁开一次眼,清醒半刻钟,不知今夕是何年何月。
帐顶上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辛棠声眨了下眼睛,问道:“什么时辰了?”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辛棠声转动布满血丝的眼珠,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点缀在她瘦削的脸颊上,甚为可怖。
她从前的脸庞柔和静美,夺目如皎皎明月,来势汹汹的病痛,将明月磨成了一弯刻薄银钩。
殿内宫婢伏首跪拜,应道:“回殿下,已是戌时三刻了。”
宫婢的声音极其陌生,辛棠声微微侧目,环视一圈殿内,询问道:“若琼、若瑟何在?”
龙塌旁的宫婢不敢抬头,规规矩矩答话:“尚宫大人与宫正大人今日伴驾出宫,前往泰山碧霞元君祠为殿下祈福去了。”
伴驾出宫?
辛棠声记起,上次她转醒时,素来如昂昂之鹤的文琰,浑身已没了身为九五至尊的傲然,变得形容枯槁,鸠形鹄面。
仿佛她病了,他也跟着病了。
他满眼血丝,目光触上她的眼,立时滚下几滴滚烫的泪。
“棠娘,我不知怎么办了。”
他是多么楚楚可怜,但他已贵为圣天子,拥有九州之地,万里江山。
他没有什么是求不得、要不来的。
与之相似的话,文琰从前也说过一次。
彼时废太子一党垂死挣扎,辛棠声与几位内侍中计被困西风荡,文琰毅然舍弃一切,置性命于不顾,一人一马孤身犯险……
只要美人,不要江山。此事至今仍是盛朝一大美谈,文人骚客作下百篇诗赋,歌颂帝后情深。
辛棠声腹中一阵翻滚,几欲作呕。
曾经她与文琰生死相依,真情、江山,他们偏要鱼和熊掌兼得。
文琰登基后一意孤行,大刀阔斧推行新政,诱发反王逼宫,是辛棠声全力斡旋,将叛将斩于大殿。
心比天高、少不更事时许下的海誓山盟,存续至今,不过是几分虚情假意了。
辛棠声稍一思忖,剧烈的头痛便乍然袭来,让她不由自主地锁紧了秀眉。
她深吸一口气,殿中便哗啦啦跪倒一群人。
他们恭谨,谦卑,战战兢兢。
辛棠声缓了会儿心神,竭力将声音放得柔和,“今日是元月……”
宫婢福至心灵,接上话头:“殿下,今日是元月二十九日。”
辛棠声飘忽的心神忽然滞涩住了。
她昏迷了六天。
满室寂静,宫婢不知想到什么,忙以头抢地道:“殿下洪福齐天,定能安然无恙。”
她似乎十分惧怕辛棠声,视她如洪水猛兽,辛棠声心觉怪异,但很快就被排山倒海的疲倦侵占了思绪。
她的躯体变成一叶不受控制的扁舟,在湖海之上随波逐流。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有些东西失控了。
许多念头游魂一般的飘过来,嘶吼交织,又飞花一样的消散。
辛棠声伸出手去抓,只抓到了一粒黄沙。
泰山……祈福……
历经多年尔虞我诈,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些破碎的桥段互有关联,但她气血两亏,有心无力。
殿中摆放着数盏描凤紫金小炉,香灰积攒,紫烟飘然,晃悠悠飞出殿外,与细雪勾连。
睡吧。
温柔梦乡向她招手,辛棠声半阖上了眼眸。
梦在云端之上,那里没有勾心斗角,不必汲汲营营,口蜜腹剑的人变得友善可亲,高高在上的人变得平易近人。
她的头顶没有千斤重的凤冠,也没有高高悬起、随时落下的斩刀,只要走着跑着,就能躲进阿娘的怀抱。
她可以纵情大哭,纵情大笑。
睡吧,睡吧。
……
宫婢鱼贯而出,仅留一人掌灯。
辛棠声挣扎着睁开了漆黑如墨的眼。
她不能睡。
元月初一事出突然,她什么都来不及准备,便一病再病,心神溃散。
这具枯萎的躯壳一日更比一日轻飘飘,甚至无法支撑她感知失子的悲伤。
她的宏图未竟,但追随她的人尚在。
他们或在明,或在暗,辛棠声要为他们找到一条全身而退的路。
她极力忍耐蚀骨头痛,心中划过一个又一个名字。
悬而未决时,一名内侍快步逼近,又止步在侧殿外。
他有意压低了嗓音,不知向谁禀道:“公公,李奉御携四位侍御医来了。”
“李奉御?”
辛棠声记得清楚,尚药局没有姓李的官员,她有意扬声,掌灯宫婢挑帘向外递了个眼色,外殿守夜的宫婢立刻奉上温热的药碗。
辛棠声轻轻格手挡去苦药,短暂的缄默后,内侍入内,头颅压得低低的,讷讷道:“启禀殿下,李必庭李大人是新上任的尚药奉御。”
“抬起头来。”
三五宫婢挑幔燃灯,鲛珠缠丝宫灯怒放华光,辛棠声半张脸掩在明黄色的帐幔后,喜怒难辨。
内侍心跳如鼓,慢慢抬起脸,眼睛却乖觉地盯着脚面。
又是一个生面孔。
辛棠声凝视须臾,好奇似的问道:“李必庭是由谁封的官?”
许是她的语气太冷,内侍两膝发软,冷汗涔涔地回答:“回殿下,是、是陛下金口玉言。”
辛棠声隐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按了一下凸起的腕骨,唇色苍白,神色愈发莫名。
“那原本的奉御与直长呢?”
她分明虚弱不堪,可冷淡的视线轻轻扫来,内侍却顿觉如芒在背,“殿下凤体抱恙,久久未见好转,陛下怒斥尚药局失职,两位奉御与四位直长,已被杖毙了……”
好一个失职。
辛棠声压下心中讽意,有些漠然:“宣。”
李必庭年仅四十,一朝之间平步青云,脸上却没什么喜色。
他入殿便拜:“臣等奉诏觐见,皇后殿下千岁。”
“我昏迷不醒,你所奉何召?”
李必庭道:“卫淑妃听闻殿下转醒,喜不自胜,遂急命臣觐见。”
“听闻陛下此行是徒步攀山,有道是心诚则灵,陛下如此诚心,必能上达天听。”他情感真挚地说完,还抬袖揾了一把泪,红着眼圈儿道:“殿下定能逢凶化吉,与天同寿。”
辛棠声任凭侍御医上前把脉,冷眼睨他一瞬,“是极,若我好不了,必是陛下心不诚。”
李必庭讪笑,只当她病糊涂了。
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辛棠声敛去浅淡的嘲弄,化作了一尊无悲无喜的静佛。
“高见喜在殿外?”
李必庭点头:“殿下有所不知,高公公已不眠不休,守在殿外两日了。”
想起高见喜那张灰白色的瘦脸,李必庭不禁感慨连连。
元月初一,猫惊凤驾,皇后诞下一个尚不成型的婴儿,就此一病不起,陛下雷霆大怒,接连杖毙六任尚药奉御、三名宫妃,并文武官员十七人。
这位勤政克己的新君一夜之间变得暴怒残忍,前朝后宫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天下杏林好手齐聚紫微殿,在一脸铁青的帝王面前,宣告回天乏术。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与陛下伉俪情深的天下之母,大限将至了。
建德帝走投无路,亲率文武百官前往泰山碧霞元君祠,为皇后祈福。
本朝千牛备身共计二十四人,悉数留守紫微殿,一同留下来的,还有御前内侍监高见喜。
建德帝对皇后的情意,当真天地可鉴。
谁也想不到,这对风华正茂的仁君贤后,最后的结局竟是天人永隔。
思及此,李必庭不禁双拳紧握,眼睑微湿。
天地不仁,不许人间见白头。
情深不寿!情深不寿啊!
他细微的神色变化,被辛棠声尽收眼底。
“下去吧。”
破天荒地说了这么多话,辛棠声早已精疲力尽。
殿外,阴云掠空,雪飘如絮。
辛棠声灰蒙蒙的脸上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这轮曾经照耀过盛朝的明月,即将挥洒出最后的银光。
“传我口谕,宣左、右千牛卫大将军入宫觐见。”
宫婢站在原地,不动如山。
“殿下,外男深夜入宫,需要中宫懿旨。”
辛棠声不太灵敏地揣摩她话中深意,“文琰废后了?”
“殿下慎言。”
宫婢一言不发,开口的是如鬼魅般出现的高见喜。
他凉薄的视线在这名宫婢身上滞留片刻,随他一同涌来的,是一缕清新的冷气。
站的近了,还能看到他肩头残余的雪屑。
“只要陛下是盛朝的天子,殿下就永远是盛朝的皇后。殿下不可劳累,陛下出宫祈福,宫中不可无主,才暂由卫淑妃代掌宫务。”
辛棠声似笑非笑,“我明白了。”
她心思电转,终于在不胜枚举的虚伪恭敬中,拉扯出了一条清晰的丝线。
“陛下前往泰山,会途径几地?”
“陛下心中挂念殿下,势必早去早回,若行近道,则要途径洛水、太阴山……”
辛棠声转过头,声音气息不足,在高见喜听来却震耳欲聋:“高见喜,三年前被困西风荡时,你是不是亲手做过一份糖酪浇樱桃?”
高见喜背脊微僵,恍然少倾,只觉口中苦涩不堪。他在辛棠声定定的视线中前进半步,缓慢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得殿下记挂多年,是奴的荣幸,尚食局还有不少樱桃,奴这便去看看。”
高见喜一向远庖厨,况且,眼下深冬时节,哪里来的樱桃呢?
不过是棠花已残,棠木犹在。当年在西风荡,辛棠声已存死志,将所有的吃食都留给了几名门客与重伤濒死的高见喜。
辛棠声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支开了所有人,望向方才那个胆大包天的宫婢。
“你叫什么名字?”
宫婢一改面上的轻视与不屑,拜道:“回殿下,幸得宫正大人赐名,奴婢若珍。”
“宫中还剩多少人?”
辛棠声意有所指。
若珍含泪摇了摇头,“宫正大人只说她此去凶多吉少,让奴婢相机行事,其余诸事,一应没有交待。”
辛棠声捂住与疼痛共舞的心口,冷静吩咐道:“去小案上取一张宣纸,对折四次,丑时一刻扮作内侍,走沉香亭,绕过监门卫,送去义安王府。”
“然后,你不要再回来。”
若珍心头巨震:“殿下!”
“去吧。”
辛棠声摆了摆手,不再看她。
紫微殿外白雪簌簌,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嘎吱嘎吱的踩雪声由远及近,直到帘上印出一团小小的黑影,辛棠声才勉力凝聚了眸光。
“扑通”
——小人儿在帘外笨拙地跪下了。
“鹦哥儿给母后请安。”
文素凝没有解下鹤氅,脸庞被殿中的热气熏得艳红。
他的声音低低小小,低若耳语,唯恐惊扰到辛棠声。
“鹦哥儿今日背完了《中庸》,是以才姗姗来迟。夫子教导鹦哥儿‘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文素凝生得玉雪可爱,进退有度,乖巧懂事,只一点不好,就是太黏人。
他从前便是这般,学会一句话、识得一个字,总要亲口告知辛棠声,得她几句夸耀,才肯继续往下学。
整个正月,文琰都陪在辛棠声身边,他还没有机会与辛棠声说上一句话。
可他明明已经学了许多东西,母后夸夸他已经不够了,应该抱抱他。
辛棠声安静地听着,体会到了久违的宁静。
但她不打算见一见这个养在膝下三年的孩子,成王败寇,多见她一面,日后他就多一分凶险。
这一个月来,文素凝的生活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他挺直腰板,藏起萝卜一样肿胀的手指,指甲用力掐住冻疮,以此止痒。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直到身旁冷眼相待的内侍提醒他该走了,才磨磨蹭蹭地起身,将鹤氅上的系带解开又系上,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母后,鹦哥儿明夜再来看您。”
此一别,便是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后宫的暗线,辛棠声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前朝的官员,可以在揆情度理后倒戈。
但这座皇城中,还有她抚育过的皇子皇女,一旦她撒手人寰……
素拂有生母庇佑,已与她划清界限,只鹦哥儿无依无靠,又因诸多往事,不为文琰所喜。
鹦哥儿,鹦哥儿……
她要想个法子。
寒冬的尚食局,寻不见盛夏的荔枝。
高见喜空手而归,一步一步踩在积雪上,靴印好似也一下一下烙在了心头。
他想,会不会是他会错意了?
陛下他……
紫微殿外的千牛备身如欺雪松柏,站姿挺拔,目不斜视,面色却有些怪异。
高见喜身形顿止,心口咚咚乱跳,旋即向殿内急急奔去。
飞溅起的碎雪,像极了打铁时喷溅的火花。
高见喜登上白玉一阶,听见辛棠声似乎梦魇,口中不断呼唤着:“陛下!陛下……”
高见喜登上白玉二十阶,辛棠声口中的称呼已经变成了“殿下”。
那时陛下还是七王,辛棠声生气时,会唤他“殿下”。
高见喜忽然觉得背上压了一座山,压的他喘不上气。
直到听见那声“文郎”,才陡然惊醒,迈出一步,四肢忽然绵软无力,直挺挺跌下长阶。
他的手掌压住了一只被白雪覆盖的麻雀,但已无瑕多顾,捂住鲜血直流的额头,指向殿门声嘶力竭地高喊:“快去请李奉御——”
二月初一,大雪,辛皇后崩。
次日,二月二,龙抬头,大雨如注。
帝心震悼,停棺月余,状若癫狂。
群臣昧死进谏无果,前太子太傅国丈辛少卿出面规劝,三月初三上巳节,皇后葬入帝陵,谥号“文嘉”。
次日,帝言皇后携幼子入梦,册立皇嫡子文素准为皇太子,冒天下之大不韪,父为子上尊号:怀昭。
是月,三位殿中侍御史触柱身亡。
后三年,棠花不开,青桐早凋。
天地同丧,莫过如此。
总体架空,部分风俗会参考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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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人长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