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萧家属一直不来,刘晓迈家属还搁这儿闹腾,鬼哭狼嚎不让回局法医鉴定,这事儿又是个坑!”陆霄愤愤地说,“您还记得那次入室抢劫杀人的案子么?死因不明还不让解剖尸检,那泼妇硬是在市局闹了两周,影响不好!”
周正鹰的话被堵死,转念想想旁边还有俩“恐怖分子”,本想就这样结束对话,但陆霄迫不及待又为周正鹰本就脆弱的小心脏更添一堵:“……周局,我怀疑那俩口子有吸毒史。”
这不说还好,既然说出口,周正鹰这才有机会仔细端详这夫妻俩的面相——如果不是有一具可以识别的皮囊,他们绝对会被看作是从墓地新鲜爬出的僵尸,躯壳干枯,眼眶几乎容纳不下两颗眼球。
“根据我多年缉毒经验……”周正鹰一手摸着下巴上的胡茬,一手拿出手机拍下照片,“……我让禁毒大队瞧瞧,你抽空走访问问,看样子不像是正常人——哪有一来就扒人裤子的?……我回去换条裤子。另外,黄金四十八小时,给咱二支队打打鸡血,锁定嫌疑人,及时抓捕归案。”
虽然“谏逐客”方案失效,但收获了周局的肯定,如果自己再发力解决,说不定“逐客”计划还有机会成功。
许榭已经从站姿变成了坐姿,这位高材生连坐都是正襟危坐,窗外的阳光照射进室内,不偏不倚把许榭笼罩在微微晨光之中,鼻梁在逆光面形成的阴影为这位来头不明的人增添了神秘的面纱。
“许榭,陆哥有事找你。”庄涛好心好意来直接接触许榭,本想着让新同事之间的感情升温,没想到冷漠习惯的许榭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颔首的动作迹象,根据表情推测,他甚至在无声地叹息。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在这种情况下,换做任何一名新来的“寄居者”,可能都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给你说个事儿。”陆霄没有称呼,没有神态,没有动作,就这样毫不客气地,可以说是用“通知”的口吻开口,威力不亚于那通电话,“区局现在人手紧缺,而且……我说实话,下一级压力小待遇好,这点你也清楚,比市局好一万倍!”
“你想赶我去区局?”转弯抹角的话被许榭直言不讳地翻译成大白话。
庄涛脸吓得惨白——葛烨刚刚在“黎河第二疯人队”群聊中分享了在地下室的战前遭遇,所有人都清楚,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正紧紧拿捏在陆霄与许榭俩人手中。
“小许啊,你别误会,咱陆哥的意思是……”
“没错。”
庄涛:“?”
陆支队长也没有解释的耐心,干脆直接破题,这一举动有如恶狗扑食的前奏,庄涛作为牵绳人说不定会被拖行。
按照葛烨在群里的描述,许榭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好脾气,别说是他,就这句话庄涛作为旁观者都觉得攻击性极强。
张井迅拉过江兰,小心翼翼地指着俩人的背影:“我就知道,一山容不下二虎!”
“好,听你们安排。”
这句话竟然让主动权在自己手中的陆霄大脑瞬间宕机——这回答似乎在他意料之外,也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这书呆子是脑子读傻了?这种事竟然不多加考虑。陆霄暗自思索,许榭像会读心术似的完美重复了陆霄的想法。
“你是不是以为我脑子读书读傻了?”他眼中掠过一丝狡黠,不由分说自顾自地嘲讽,“为人处世还是得多学着服从。只要在黎河,哪怕在某个不起眼的乡镇当刑警,是金子总不会被沙子掩埋。”
“……”陆霄的声带仿佛被许榭隔空掐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但得先把这案子处理干净,”他提出自己的要求,“这里面有蹊跷。”
没有起伏的声线让陆霄听着很不舒服。
“说说你的看法。”
庄涛手中的现场笔录不知在什么时候到了许榭手中。
“这家公司早上八点打卡,两名死者六点五十八就已经到达公司,但他们第一件事不是打卡,而是乘坐电梯下楼。”
庄涛举手发言:“他俩是不是熬夜加班?”
“经理称昨天晚上并没有任何人加班,除非他想被劳保局罚款。”陆霄轻蔑地看着仔细研究笔录的许榭。
“公司安保人员也目击两名死者很早进入公司,很明显,他们是已经到了十四楼,突然选择折返下楼。如果说电梯失事是巧合,完全是因为系统故障,那么为什么死者在乘坐电梯上楼没有发生意外,偏偏是下楼出事?”
“死得更彻底?”庄涛似乎有了新思路,“电梯下行过程中向下的加速度比较大,这时失事向下自由落体,岂不是加大了电梯的加速度?”
“你物理怎么学的?”陆霄终于有机会展示自己的物理水平,能够与姓许的媲美,“凶手想让死者直接毙命,一定会选择在上行过程中让电梯突然下坠。在下坠的瞬间,电梯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抵消掉原有的上升速度,峰值瞬时加速度会达到正常自由落体的十倍,此时乘客失重向上抛起,头部会瞬间撞击轿厢顶部,颈椎断裂还好,如果直接造成脑干出血,暴毙而亡的几率比下行过程自由落体更大!”
“嗯。”高材生肯定了陆霄的判断,“视频显示,死者的确是在十四楼摁下下行键,这么做的理由很有可能是想伪造意外。”
“国外电话怎么解释?”张井迅始终执迷于那通来路不明的电话,“我们对来电进行追踪,它使用的是挂在柬埔寨的虚拟服务器终端,完全就是诈骗那招,谁家报案用诈骗电话?”
陆霄眉头紧皱,当许榭同样思索想要表态时,他开口道:“故意的。扰乱视线。对方打来电话可以明确一点——他确信这俩人会死得很彻底,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他原话咋说的?”
“这个嘛……录音存在市局,还没上传,只能……”
“待会儿回去听。”陆队向下看着笔录,“……怪事。”
“哪里怪?”庄涛仔细端详着密密麻麻的笔录,实在找不出有哪一点不符合实际。
陆霄冷不防指着一个熟悉的名字——邱南。
“他没有和死者一起进入公司,经理说当天晚上没有一个人加班,请问邱南是如何到达十四楼的?”
“怎么确认那团黑影的身份的?”
张井迅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喏,根据十四楼走廊监控录像来看,面部特征分析准是他!”
邱南身着上班正装站在两名死者身边,嘴唇不停地开合,应该是在说话,但刘晓迈和吴萧都没有抬头或转头的迹象,似乎并没有关心邱南在说些什么。
在陆霄凑上前浏览的同时,许榭桀骜不驯地把头偏向一边,似乎在避讳什么。
“你看看。”陆霄把电脑屏幕推向许榭。
“我不看。”
“……”陆队对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可谓是厌恶至极,“你不看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我不看。”许榭推开价值一万多的华为触控笔记本,推力过大险些径直自由落体,张井迅紧紧抱住笔记本欲哭无泪:“呜呜呜……我的笔记本可不经你自由落体!好不容易换个新的……”
“假的。”许榭说出这种话时,如果不是知道他只不过是省城调来的新刑警同事,还以为这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手。
“我这电脑一万七,你说是……”
“我说的视频。”
张井迅很自觉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即使是视频监控,直言其伪造也很不可思议吧?
“理由。这种毫无理由的推断无异于胡言乱语。”尽管陆霄是怀疑的提出者,但也不会因为怀疑而背叛事实。
许榭无意间挑起一侧眉毛,把话锋转向着手调查嫌疑人行踪的张井迅:“只是根据这层楼的监控推断吗?”
张井迅很自然地点头。
“这就是我怀疑的理由。”许榭端起接待员送来的水,很斯文地抿了一口,“这家公司是AI智能公司——人工智能是会骗人的。”
“……伪造视频监控的技术还没有发展到这种以假乱真的地步吧?”张井迅对人工智能非常敏感。
“系统自身自然不可能伪造——但如果是人,那就说不清了。”
陆霄发现许榭竟然对人工智能有如此深刻的认知,当即有种接触专家的感觉,但这种感觉立刻在刻板印象中消失殆尽。
庄涛手机铃声火速响起。
猝不及防接听,第一句称呼便是:“……元局!”
条件反射的陆霄没有继续听下去的意图,他知道,元局正在通知回局,嫌疑人已经到案了。
“把那夫妻俩给我看好了,但凡离开黎河半步,你就等着吃周局的进口竹叶青吧!”
陆队用最温柔的语气向庄涛安排最狠的工作。
“……你走不走?”陆霄佯装领导层指挥干部,奈何铁石许榭不吃这套。
“我自己会走。”
大厦停车场。陆霄拉开一辆黑色红旗车门,一屁股坐进驾驶室,也没管许榭上没上车,直接点火启动。
“……你出勤就开这车?”
“你以为黎河这小地方支队长工资多高?就这条件,没钱买什么梅赛德斯迈巴赫豪车接送,嫌条件差回你的省城去。”陆霄的眼光基本可以把车后视镜烧出一个洞。
“……”很愤怒的呼气声。
很安静的三秒沉默。
许榭咬牙切齿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出勤,不开市局配车?”
陆霄:“……”
八点三十分,案发一个半小时,市局二支队办公厅闹得沸沸扬扬。
抢先回到市局的葛烨属于战前幸存者,面对元局的责问,把手中填了一半的公安法医鉴定解剖协议书翻了不知道多少次:“我让庄涛问家属,他妈的不肯签,我有什么办法?”
元开胜:“我说不过你,年轻人火气旺,我们老年人气不得。你们周局是点到为止,时间拖久了人家投诉我们,有咱好玩的!”
“元局!姓邱的在哪儿?”陆霄也不敲门,把背对着他的元开胜吓到心脏骤停血压飙升。
“……隔壁。”元开胜默默转头,恨不得现场找块板砖敲他一顿,幸好他已经找到了点子:“……你衣服呢?”
本想劈头盖脸骂一顿的元局看见身后跟着许榭,心想做领导的还是得心平气和容错下级,新人来了还是得树立美好形象,瞬间变脸:“小许来啦?真是不巧,你刚来就发生这么大的案子,辛苦辛苦!”
“洗了没干……”陆霄小声回答,同时嘟哝,“没见平常这么说话的……”
“你说什么?”
“元局,我去换衣服!马上审嫌疑人!”
元开胜:“我就当什么也没听到。”
通道。
“看来陆队长经常被骂。”许榭跟在身后,似乎是在冷嘲热讽,“已经表现出麻木感。”
“希望你把微表情专业用在犯罪嫌疑人身上,而不是我。”陆霄整理极速穿好的衬衫与前胸的证件,“要不我让实习生带你参观参观,作为黎河市局高级VIP贵宾,要是把你累着了,我们二支队可担不起这责任。”
许榭似乎向来喜欢从鼻腔里发出嗤笑:“来这儿又不是度假,”他紧紧扣住审讯室的门,“我倒很想学习学习陆队是如何在高压力高责骂环境下战功赫赫名震黎河博得一席之地的。”
门从另一侧被旋开。
“陆队!”两位民警起身问好,同时也狐疑地向后面的许榭送去惊讶的神情。
“我来,你俩休息。”
民警很自觉地收拾好桌面,微笑着把门一并带上,还没关严就听见俩人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欸欸欸,后面那人谁啊?”
“看样子是陆哥带回来的。”
“不对吧?八成是黏上咱陆队了。”
“什么???陆哥是给的传闻成真了???”
陆霄:“……”
许榭:“你……”
陆霄:“习惯了。二支出了名的黎河八卦镜汇聚地,这点儿黄谣我都不搭理。”
“咳咳……”许榭微微咳嗽,往双手抱头坐在审讯椅上的嫌疑人递了个眼神。
头发凌乱,面色惨白,甚至比第一次见的许榭还要白两个度,都可以作为美白广告的脸模——记录上说明他是从自家床上被捞起来的,逮捕时似乎还在睡觉。
睡觉。陆霄内心重复了一次。
在双方的沉默中,无论是陆霄许榭还是邱南,似乎都不愿意打破这份寂静。
六点五十八分,走廊监控记录下邱南的身影。七点二十九分,北城分局抓捕邱南。期间大约三十分钟,也就是说,邱南需要在三十分钟以内从市中心赶回北城区换好衣服假装自己在睡觉——这似乎有点难。
陆霄手中的中性笔在转动过程中掉在桌面发出打破寂静的声响,与其说是不慎,不如说是故意的。
“……不是我!警察同志,我没杀人!……”
陆队没有正眼看他,只是把电脑屏幕旋转半周面对瑟瑟发抖的邱南:“这个人是你吧?”
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否认:“不!不是我!我今天……”
“你看清楚了再回答。”
这次邱南瞪大双眼,这张毋庸置疑就是自己的脸让他失声:“……啊……不不……不是……这是我……”他仿佛见鬼似的,指着电脑屏幕用颤抖的声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好像犯病了……”看着邱南大幅度抖动的身体,许榭凑到陆霄耳边低语,这种距离让陆队有些抵触,他向另一侧微微偏动,“PTSD常见症状,但……”
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陆霄成为那名失声者。
“我总感觉他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怪异感。陆队默念一次。
“是是是……是你们来我家抓抓抓的我……”邱南在此时更像是结巴,“我有不在场证明!……”
“嗯,我知道。”陆霄双手十指相扣托住下巴,犀利的眼神略显残酷,“但我们不排除你作案后回家倒时差且完美避开了所有监控。”
“……不是我!你你你你们要讲证据!……”
“说说吧,昨天晚上到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许榭默默聆听着这一切,似乎在以局外人的身份评判这次审讯。
“呼……”邱南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长呼了一口气,牵动着许榭的心不断跳动,“……昨天晚上……我正常下班回家,信息组同事搞团建,我没去,当时我们组长还给我打电话让我参加,我说明天还要上班……”
“你们组长是谁?”陆霄明知故问,但这句话就是为了他的下一个问题而生。
“吴萧。”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这话明摆着是为了刺激他的神经。
“……”邱南的表情显露出迟疑,仿佛不愿意告诉吴萧的下落,“……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住哪儿!”
“嗯,不用你告诉,他现在已经成肉泥了,和你的同事,刘晓迈,一起从十四楼坐电梯砸下地下二楼。”
“!”邱南的嘴半张开再也合不上,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逮捕。
陆霄低头翻阅笔录时,许榭观察着邱南的一举一动。
突然他站起身,推门而出,还没等陆霄反应过来,门已经“咔哒”一声关上了。
审讯室一个人没办法继续审下去,陆霄招呼一声方才那两名民警。
“陆队。”
“你俩继续。我说能不能干点符合身份的事,别一天到晚扒黑料聊八卦!”
“好的陆哥!”两名民警憋住笑,敬个礼便进去了。
“怎么回事?你还坐不住了?”
面对陆队的责问,许榭居高临下,没接这茬,反倒反问:“你看见没?”
“看见什么?”
“他笑了。”
一位PTSD患者,在发病之时,莫名其妙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