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很快灯火通明,杂乱的人声在耳边炸开。
沈筠低着头,看地上暗红的血和打翻的酒糟,她从方才开始人就是懵的,混混沌沌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
直到“郎中”两个字钻进耳朵里,沈筠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猛的清醒过来。
她循声侧头听了两句,发现是院子里的老妈妈在互相商量,但是看着沈笈身下的血,谁也不敢做主。
沈筠又看了一眼沈笈,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之前从厨房里寻到的那根棍子还倚在院门口,上面积了一层厚雪,被一双青白的手握住,抖落的雪粒混在新雪里,很快不见踪迹。
“谁?”
门房里,守夜的小厮被惊醒,刚吐出一个字,就被棍子抵住了胸膛。
“开门。”
沈筠的声音夹着寒风一同吹进来,把那小厮吓得直哭,哆嗦着开了门。
门外的街道上一片白茫茫,沈筠不知道该往哪走,可还是抬腿走出去,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地上。
很快,手指就僵的发疼。
沈筠想了想,把棍子扔在雪地里,不管不顾的往前疯跑。
冷风裹着雪片打在脸上,刀割似的疼,红到发黑的血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沈筠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可随即又觉得,也许她生下来就是疯的。
于是沈筠莫名其妙的笑起来,笑着笑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巡防营吗?
沈筠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京城是有宵禁的。
要不要躲起来呢?沈筠又想。
可没等她想出什么,马蹄声就到了眼前。
沈筠站在路中央,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筠儿!”
严逴一眼就认出沈筠,吓了一跳,连忙翻身下马,挡在她身前:“出什么事了?”
为什么是严逴呢?
怎么总是这个严逴。
沈筠扬起脸,忽然看见他身上裹着的斗篷歪了一角,颈间露出一截快磨碎了的藕色,沈筠觉得有些眼熟,就抬手摸了摸。
紧接着她想起来,这料子是去年二哥沈显昌随船带回来的,说是贡给宫里剩下的,还在家里的姑娘各分了一匹,第二天她就巴巴的给沈笈送了过去。
严逴抖了一下,下意识想躲开,沈筠却猛的用力把那荷包拽了下来,扔在雪地里。
严逴被带的身子一歪,怔愣的看了看落在雪地里的荷包,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不受控制地抓住沈筠的肩膀:“笈儿出事了?是不是笈儿出事了!”
肩膀上的力道很大,沈筠在抖,那双手也在抖。
忽然,一只手从严逴身后伸出来,搭在他手腕上,止住了两个人筛糠似的战栗。
“沈姑娘深夜出门,是去寻郎中吗?”
那人声音低沉,语调也没什么波澜,冰冷冷的像是飘扬而下的雪。
沈筠浑身的血液瞬间冷下来,好像被骤然拉回现实。
她的确是出来给沈笈请郎中的。
于是沈筠点点头。
头点下去的那一刻,严逴飞快地转身跳上马,掉转马头跑了出去。
马蹄扬起的雪花纷纷扬扬打在沈筠身上,冷的她又哆嗦起来。
很快,宽大的斗篷落下,带着一股微苦的药味儿将沈筠整个人都裹了起来,她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却听见他的声音又一次在头顶响起。
“严将军会带郎中回来,沈姑娘再去请也不会比他更快,先回府吧。”
沈筠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裹紧了斗篷,转过身沿着刚踩下的脚印往回走。
走了几步,看见自己刚扔下的棍子,上面已经盖了层薄薄的雪,她蹲下身子捡起来,又继续一步一步往回走。
身后,浅浅的马蹄声不远不近的跟着。
沈筠跨入府门的时候回过头看了一眼,萧条的长街上,一个单薄的影子调转了马头,消失在茫茫雪幕里。
她跑回院子,正撞见匆匆赶来的沈敬程。
沈敬程怔了一下,指着她手里的棍子咬牙切齿:“你还要打你老子吗?”
沈筠低头看看,往前走了几步,把棍子重新竖在门边。
“你,你你你…”沈敬程气的张口结舌,半天才骂出来:“你就是个天杀的魔星!”
说着,他一巴掌拍在身前提着纱灯的庆荣身上。
“去,去给我把那玩意劈了,送厨房里烧火。”
纱灯晃了两晃,被庆荣抬手稳住,他垂着头,恭敬的称是。
沈敬程还想在骂两句,外边突然跑进来一个小厮。
“严将军带着郎中来了!”
沈敬程这才注意到沈筠身上那件拖地的黑色斗篷,他气的又指着沈筠“你”了半天,最终落下一句:“回来再找你算账!”
转过头跟那小厮走了。
沈筠愣了片刻,也追着跑过去。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沈敬程停下脚步,崩溃的叫起来,觉得他这小女儿简直像个疯子:“你,你衣衫不整,如何能去见人啊!”
“郎中来了啊。”沈筠似乎有点懵,瞪大眼睛去看沈敬程:“我去接郎中过来啊。”
“我的天爷啊!”
沈敬程已经在反思自己造过什么孽了,手底下一个不查,沈筠就挣脱出去,踉跄着往前跑。
郎中是从被窝里赤条条拽起来的,一路被严逴压在马上颠,被揪着领子拎进沈府大门的时候,手还提在自己衣带上。
直到进了厅堂,两只脚也没感觉落到实地,哆嗦着试了好几次,都没系上衣带。
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缓了口气,刚要再试一次,门外突然风似的撞进来个人,他眼前一花,又被揪着领子跑起来。
跑出很远,郎中才看清拽着自己的是个身量才到他胸口的孩子。
他想说慢点,刚张开嘴,就被迎面来的风灌的又闭上了。
那孩子拽着他跑到一个乱糟糟满是人的院子。
一进门,就听里面倏得乍起悲恸的啼哭,这声音郎中很熟悉,他停住脚步,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可身前那个孩子不知道,她的动作被身后突然增加的重量顿住,使劲拽了两下没拽动,就回过头来,露出一张被冻的通红的小脸。
“你进去啊。”
那孩子茫然的看着他,说话间口鼻处冒出一股子白雾。
郎中行医多年,却依然没有习惯这样的场面,正想着要如何委婉的安慰一下她,那孩子已经绕到他身后,把他推了进去。
“你去看看,去看看...”
那孩子一面说,一面连拖带拽的领着郎中挤到近前。
可床榻上的女子,脑袋已经深深垂下去,一丝生气都没有了。
“沈筠!”床边悲哭的女人抬眼叱了一句:“不得无礼!”
说着,伸手把那孩子拽开。
这一动,倒也让开了位置,郎中敛起神色,上前去扎了两针,握着冰凉的腕子探了探被强提起来的脉象。
片刻后,他明显愣了一下,但没说话,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屋子里的哭声顿时又高起来。
这下没人在抓着他跑了,郎中终于系好衣带。
一抬头,发现那沈筠还在盯着他,带着茫然和不解,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她没哭,却更让人心生不忍。
郎中叹了口气,不忍再看,转身往外走。
可那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跟在他身后。
“中毒吗?”沈筠瞪着眼睛,说出的话却叫郎中冒了一头冷汗:“是中毒吗?”
“不是不是。”
郎中连连摆手,刚说出两个字,沈敬程从门外跑进来,插在两人之间应酬起来:“雪夜难行,劳烦先生跑一趟。”
他一面说着,一面紧紧抓住沈筠的胳膊往后拉去。
沈筠不肯走,仍愣生生的抻着脖子问:“那,那一个时辰之前,她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就,就…”
然而话没说完,就被强行捂住嘴,交给了身后膀大腰圆的婆子。
被拖走的时候,沈筠瞪着沈敬程的背影。
眼睛里扑簌簌落下泪来。
“你大姐姐是有了身子,因着身子孱弱,一直偶有出血,才没发现,如今月份大了显出来,她自己寻了颗药丸,称夜想一人滑了胎,才至崩漏而亡。”沈敬程耐下性子给沈筠解释。
但是沈筠不信。
直到禾茵亲口承认,沈笈确实在和离之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姑娘不让、不让声张这件事,说这个时候,家里不能出事。”禾茵几乎泣不成声:“我想着,严将军对姑娘有情,许是后头还有考虑,我没想到她会自己,会自己…”
说到这儿,禾茵再也说不下去,伏在沈筠身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天冷得能把人骨头都冻酥了,连呼吸都像是带着冰渣子。
沈筠低头看了看几乎背过气去的禾茵,觉得要是再熬下去,她怕是要在奈何桥上跟沈笈碰面了。
于是沈筠挥挥手,强行找人把她架回屋子休息。
入了夜,再没人受得了这鬼天气,灵堂里就只剩下沈筠和陪着她的霜白。
丧盆里的火苗怎么也烧不旺,隐约闪着星点暗红的光。
“阿姐怎么,”沈筠低着头,喃喃自语:“不收纸钱呢?”
霜白本就胆子小,光坐在这空荡荡的灵堂,心里都直哆嗦,闻言更是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姑娘,姑娘大晚上,你神神鬼鬼的,就、就是天太冷,火才不旺。”
就算真的有鬼,归来的也是沈笈的魂,沈筠侧头看了看她,不知道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总归,她也习惯了霜白这副畏缩样子。
于是把丧盆推过去,用火钳翻了两下,暗自念道。
——大姐姐,霜白冷得哆嗦,你权当行行好,收了钱让她暖和暖和。
丧盆里的火苗骤然窜起来,火舌差点舔到沈筠的手。
沈筠有点开心,开心过后却更难过了。
一抬头,见霜白都要抖成筛子了。
“要不你回去歇着吧,我一个人守也行。”沈筠有些无语。
“不不不不…”
霜白抖出一连串的不,嘴却忽然被沈筠抬手捂住了。
紧接着她听见几声极轻的“咯吱”声,像是在刚落的新雪上行走的声音。
“鬼啊!”霜白一下子哭了出来。
沈筠被她的鬼叫吓得一个激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人,人,鬼走路哪有声?”
可是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过来呢?
沈筠转过头,坐直了身子仔细听。
那声音到门边就停住了。
半晌,门被推开一条缝。
沈筠看过去,见到了一身黑的严逴。
他还敢来!
——你大姐姐是有了身子,滑胎而亡。
沈敬程的声音再一次在沈筠脑子里响起来,一瞬间,沈筠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脑袋顶上。
“你…”
她刚开口,忽的从窗户窜进来个黑影,什么话都没说,抬手劈在霜白后颈上,霜白立刻软软的倒了下去。
沈筠吓了一跳,刚转过头,迎面盖过来一件斗篷,紧接着眼前一黑,被掰过腕子压着膝弯按在了草席上。
顿时,鼻腔里灌满了苦涩的药味儿,沈筠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被扔进药汤子里,她挣了两下,坚硬的小腿和膝盖骨硌的人生疼,可腕子上那只手却钳子似的扣着,一动不动。
“冠先,快!”身后紧接着传来一声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