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的浅滩冰冷刺骨,河水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着她的灵魂。
涅梅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灰蒙蒙的河水漫过她的半透明的身体。
她不想去芦苇之地,那个传说中永恒丰饶的乐园。
那里有因她而战死的士兵,有被她屠杀的大臣,还有她惨死的父兄。
不过真正死于她手的只有一名奴隶。
那奴隶是她生前最愧对的人。
*
热浪在底比斯王庭上空扭曲蒸腾。
涅梅拉那时还是上埃及的公主,身披一袭亚麻白袍,抬手轻轻关上王兄房门,一双眼紧紧凝视着跟随身后的医师。
但医师只是低沉着摇头。
回天乏术。
“闭上你的嘴,你知道什么不该说。”
涅梅拉挥挥手让医师退下。
她的兄长快要倒在那种令人溃烂的恶疾之下,王兄之子年幼,王室血脉凋零,权贵的野心在暗处滋生。
她需要一个王兄的替代品,一个能暂时稳定局势的“法老”,一个完全依附于她、生死皆在她一念之间的傀儡。
涅梅拉的沉思被王庭外的叫骂声打断,她不自觉的移步。
是侍女正在训斥几个新来的努比亚奴隶,不知道犯了什么错。
他们身材普遍高大,但因长途跋涉和饥饿而显得疲惫,铁链锁着他们的脚踝,粗布褴褛无法蔽体。
唯独一人不同。
他背脊挺得笔直,头颅微昂,仿佛脖颈上的枷锁不是耻辱,而是某种暂时的装饰,露出精壮胸膛上古铜色的皮肤和累累伤痕。
有贵族的模样。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身处这泥泞与屈辱之地,那双眼睛依然亮得惊人,像是沙漠清晨的太阳,又像是燃烧在深渊底部的炬火。
没有哀求,没有麻木,一种沉静的、近乎野性的生命力从他身上爆发。
他俊美的轮廓宛如天神最完美的造物,即使污垢满面,也难掩其夺目光彩。
就是他。
涅梅拉一眼定下。
她无需言语,只是微微偏头示意,身后的护卫立刻上前,驱散了围在那片区域的人群。
涅梅拉径直走到那个奴隶面前。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静止。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而他,也抬起眼,平静地回视着。
没有畏惧,没有谄媚,只是纯粹的干净。
那一刻,涅梅拉不是在看一个奴隶,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
她缓缓抬起手,用保养得当的指尖,轻轻挑起了他的下巴。
他皮肤温热,肌肉紧绷,但没有躲闪。
四目相对。
目光依旧沉静,甚至在她指尖触碰到他时,那眸色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
“你,”涅梅拉开口,清冷声音透过面纱,带着天生的命令口吻,“以后是我的奴隶了。”
没有询问,没有商议,只是一个既成事实的宣告。
他只是用那双如炬火般的眼睛,更加深邃地凝视着她,仿佛能一并看穿她的灵魂。
一条充满谎言、牺牲、愧疚的道路,从这一刻,正式开启。
王兄霍普特死后,这奴隶顶替了王兄的一切,坐上了法老的宝座,维持国家的运转,与涅梅拉配合默契,政务桩桩件件都经过她的手。
尼罗河水在夕阳下泛着黄金色泽,漫过河岸的芦苇丛。相处时间一长,河水随他心荡漾。
情到深处奴隶也只会跪地轻吻涅梅拉垂地的裙摆,轻唤一声主人……
直到那一夜,月亮被乌云吞没,众神都不愿目睹即将发生的场景。
议事厅内,火炬在墙壁上跳跃,将人影拉长又缩短。
涅梅拉长裙曳地,步入厅中时,低语声戛然而止。
十二位大臣分立两侧,他们的目光钩子似的,试图从她脸上刮出一点秘密。
而她的目光,只投向大厅尽头那个坐在黄金王座上的人。
此刻,那双眼睛正望着她,平静,深邃,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
加涅梅拉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向大臣们。
她朗声说道,声音在大厅中回荡,“现在,说出你们的话。”
大祭司乌瑟尔迈前一步,他的假发精心编织,缀着金珠,白色的长袍一尘不染。
“公主殿下,我们收到来自南方的消息,有传言说法老,并非真正的霍普特,何况陛下一直以黄金覆面……”
空气凝固了。
加涅梅拉缓缓转过身。
他看着她,如同过去每一次她面临困境时一样。
三年了。
这个沉默的男人扮演着她的哥哥,坐在她最想坐的位置上,却从未违逆过她的任何指令。当大臣们质疑她的决策时,他总是淡淡一句:“按涅梅拉说的做。”
另一大臣接着发难,胡子因激动而微颤,指向王座:
“涅梅拉王女!我们已得到确凿证据!王座上此人,根本不是霍普特法老!他不过是你从肮脏奴隶市场买来的卑贱替身!你欺瞒诸神,愚弄臣民,该当何罪!”
声若洪钟,在空旷的殿内回荡,锥子般扎在涅梅拉心上。
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言辞激烈,目光中的贪婪与野心几乎不加掩饰。他们逼宫的意图昭然若揭,要么借此掌控“傀儡法老”,要么彻底掀翻这岌岌可危的统治。
“处死冒牌货!”大臣们齐声要挟。
加涅梅拉静静地听着,直到喧嚣稍歇。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或愤怒、或狡黠的脸,最终落回王座上的男人身上。
他没有看那些大臣,依旧只是看着她。那眼神太过透彻,仿佛早已洞穿她所有的挣扎与即将到来的抉择。
对不起了,突发逼宫,护卫未到……
涅梅拉抬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她从身旁的鎏金矮几上,取过一只大臣备好的黄金酒杯。
液体浓稠,在石杯中荡漾,反射着残阳的光,像极了凝固的血液。
“哥哥,”她开口,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用这个称呼指向王座上的男人,声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既然你的身份已引来争议,为稳定上下埃及之心,为了太阳神拉的荣耀不因你我而蒙尘……”
她端着酒杯,一步步走向王座。
她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着生命的最后距离。
大臣们屏息凝神,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
她在王座前站定,将酒杯递到他面前。
“饮下它。”她说,声音很低,却带着铁血的决绝,不容抗拒。
“这是你,作为‘霍普特’,能为埃及做的最后一件事。”
男人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质问。
他只是抬起头,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涅梅拉看见了缱绻,不愿,也不敢深究。
他接过酒杯,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手,带着温度,温暖她冰凉的指尖。
“如您所愿,我的……主人。”他轻声说,声音依旧温和,如同尼罗河夜晚的风。
然后,他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时间仿佛凝固了。
男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一丝暗红的血迹从他唇角溢出,沾染上他被阳光吻过的皮肤。
他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被涅梅拉一手撑着坐直在王座上,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涅梅拉的脸。
那目光,直到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湮灭,彻底归于沉寂,也依旧保持着专注的凝望。
加涅梅拉闭了闭眼,转过身,面向神色各异的十二位大臣,声音如寒铁相击:
“诸位都看到了。我兄长,因恶疾突发,不幸离世。”
乌瑟尔上前一步,眼中精光闪烁:“王女殿下,法老既已薨逝,国不可一日无君,关于下任法老的人选……”
“乌瑟尔说得对。”加涅梅拉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她看到了心腹侍女的眼神,她的死士集结完毕。
“事关重大,不容拖延。请诸位暂且留步,我们就在这大殿之内,即刻商讨出个结果。”
她抬手,做了个手势。
殿门在她面前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这些权臣的生路。
大臣们面面相觑,有些意识到气氛不对,但王女积威已久,他们一时不敢妄动。
涅梅拉走到大殿中央,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人。“在商讨之前,我想先请诸位,看场表演。”
几乎是同时,大殿四周的暗门轰然洞开,全身覆甲、手持兵刃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
是加涅梅拉暗中培养多年的死士。
“涅梅拉!你敢——!”乌瑟尔惊恐地大叫,试图拔出腰间的礼仪短剑。
回应他的,是士兵毫不留情劈下的剑刃。
屠杀,开始了。
惨叫声、求饶声、咒骂声不绝于耳。华丽的壁画溅上了温热的鲜血,光滑的地面被粘稠的液体覆盖。
加涅梅拉就站在血泊与杀戮的中心。白色裙摆被溅上的血点染成刺目的红,如同雪地中怒放的红莲。她没有动,没有眨眼,仿佛眼前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献祭。
她必须这么做。
她需要绝对的权力,来推行她的改革,来让上埃及在这弱肉强食的时代继续生存、强大。
至于代价……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王座。
他的身体已不再抽搐,静静靠在那里,像一尊被推倒的石像。
三年来,她从未叫过他的真名,因为他没有名字。而现在,他死了,她依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那双金棕色的眼睛依然睁着,望着宫殿彩绘的天花板,望着那些诸神与法老相伴的画面。
代价,她早已预支。
当最后一位大臣倒在血泊中,大殿内只剩下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加涅梅拉对领队的士兵将领微微颔首:
“清理干净。对外宣布,十二位大臣,意图谋害法老霍普特,被我就地处决。”
“是,陛下!”将领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以拉神之名,”她宣告,声音在厅内回荡,“我将引领埃及走向繁荣,就像尼罗河滋养我们的土地!”
只是,在无人可见处,王座上那双直至死亡都温柔凝视她的眼睛,将成为她漫长统治岁月中,最为深刻的一道罪孽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