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地步,夏知霜唯有点头的选项,尽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眼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彩玉似乎早有预料,拿出给她准备好的幂篱。
作戏做全套,不少人通过陈氏夫妇的葬礼认下夏知霜的面貌,为免有人拿她在孝期与人嬉戏做文章,最好是遮面游行。
这准备得过于太周全了,夏知霜带着疑色和彩玉碰了个眼神,彩玉示意她放心,她便接过幂篱默默戴上。
出了汇香园,她和刘宁迅速融入喧嚷的街景,成为不起眼的一对行人。
彩玉等人选择远远跟随,尽量不搅扰他们的交谈。
但他们之间却没有过多的交流。
夏知霜心里有点小别扭,浑身都透着不自在。
一是事发突然,二则她没有跟朋友闹过矛盾,所以在上回的疑似吵架后,她不知该怎样正确的处理这段关系,也不清楚现在这样算不算彻底合好。
刘宁配合她的步调,不知何缘故亦没有说话,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另一边的手心。
他也在出神么?他在想什么呢?
夏知霜悄悄挪移目光,想要端量身边那人的神色。
面纱遮挡,灯光朦胧,看不清楚他此时此刻的表情,猜不透他的心上事。
她略微沉吟,率先开口了。
“实在抱歉,说要尽地主之谊,其实我没怎么出过门,看花朝节的夜景更是初次。”
“不妨事,你我俱看个新奇才有趣意。”
刘宁目光流转,话语温和如初,似鸣琴弦,如玉石之声。
他身居高位,却平易近人,大多数时候都是笑吟吟的模样,有种跟身份截然不同的淡泊出尘气质,与之交谈总是如沐春风。
夏知霜缓缓静下心,开始欣赏途径的街景。
卖艺摊上,一群赤膊壮汉在耍杂技,高超的难度动作令人叹为观止。
表演至精彩处,贩夫敲锣吆喝:“卖艺不易,大家伙儿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咯。”
花廊下,男女分成两个阵营对歌。
男子阵营有人抛花束到对面的一位姑娘身上,魁梧男子深情款款:“明月高悬兮,雾涌云蒸,嗟乎,何期照愚乎?”
——美丽的姑娘啊,你遥远得就像天上的月亮,你的心思我总捉摸不透,唉,你什么时候才会把目光放到我身上呢?
女阵营的姑娘把花球打回去,嬉笑高歌:“淇水浩汤兮,不着边际,欸嘿,藻蓱流徙哉。”
——这位壮士,你给人的印象如同汹涌奔腾的淇江之水,靠近你就像水藻浮萍置身无边无际的奔流,人家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呀。
男阵营那边集思广益,对歌的男子马上高歌接上,向心仪的姑娘表达爱慕之情的同时,又保证自己其实勇猛可靠。
两边来回拉扯,歌声优美之极,夏知霜和刘宁觉得很有意思,在花廊处稍作停留。
青年人对歌稍显含蓄,有风花雪月,有山川云霞,多是以物喻人。
有点年纪的人对歌则奔放很多,他们极少对情歌,大多是借歌调侃对面阵营的老友,或者是跟不对付的人互“骂”起来,用词不拘什么脏话、闺房里的那点事,想到什么用什么。
他们只站了一小会,就听到了好些不雅之词,闹得一众年轻人面红耳赤……于是二人非常默契的转道而行。
一路皆有女子频频回顾刘宁,若非顾忌他身旁有伴,胆大的姑娘怕是早已上前攀谈,所收花枝只怕都能开花圃了。
夏知霜观察良久,不可思议:“她们好像只是喜爱你的相貌,并不畏惧你的身份。”
刘宁笑了:“观东大多数人只知我名讳,不识我容貌。”
她明白了,康熙微服私访时,识破他身份的才是少数。青阳离里兴那般远,别人不认得他才是常态。
男子爱美,女子爱俏,古往今来的常事,他在众多炽热的视线中神情自若。
二人走到一架高桥上,水面飘荡密密麻麻的河灯,岸边停泊灯火通明的画舫。
画舫顶部的甲板上有小生和花旦在排戏,咿咿呀呀地演绎爱情喜剧《墙头马上》。
天上飞着许多孔明灯,为璀璨的夜空献上最完美的点缀。
夏知霜最喜欢桥上的角度,步速不知不觉放慢,刘宁察觉到了,索性携她停下来。
“那是什么?”她兴致勃勃地问身侧那人,一路游玩下来,原先仅存的那点尴尬已忘得一干二净。
刘宁扫了眼她指的方向,含笑解惑:“编钲,一套八件,柄槌敲击,悦耳悠远。”
果不其然,很快有一队人登上空旷的广场,一人击钲,一人擂鼓,其余人列成方阵舞剑。
夏知霜凝神观舞,搭在桥栏上的手指随曲调轻敲。
剑舞蓬勃有力,曲调抑扬顿挫,真是赏心悦目的表演。
一舞终了,两人发自内心地鼓掌。
刘宁适才注意到她指尖推演过下一节的拍子,惊喜地问:“夏姑娘也懂音律?”
夏知霜被问住了。
她前世主学的是这个时代还没普及的西洋乐器,每到练琴的倦怠期,总会学点民族乐器调剂,往往会而不精。
念及彩玉说过他精通五音六律,不好在他跟前班门弄斧。
她斟酌着回答:“我没有专精的乐器,算不上懂行。”
刘宁言笑晏晏:“通俗即为大雅,愿听、愿赏、愿论已算初步通晓音律了。”
夏知霜对这句话很受用,眉眼带笑:“公子都会什么乐器?”
刘宁道:“萧、笛、埙、笙、竽略通一二,筝、琴、阮、鼓、锣略知皮毛。”
那岂不是吹拉弹击样样会!
以夏知霜对他的了解,他口中的“略通”是指登峰造极的程度,“略知”是指精通到拿得出手的地步。
百年一遇的音律天才说的就是这种人吧,她真心给跪了。
夏知霜眼眸亮晶晶,看他的目光多了丝崇拜。
刘宁被她盯得星目半阖,寒凉的天里打开折扇呼呼扇风,佯装镇定。
“怎么了?”
“我在想如果你不是观东的总督,继续精进五音,名留千古也未可知。”
“好比楚国的钟仪,晋国的师旷,还有俞伯牙和苏祇婆?”
四个人名中夏知霜只认得一半,但不妨碍她心目中把刘宁放到跟他们一样的高度,她眼瞳炯炯地点头:“嗯!”
被夸的那个人非但没有欢欣,心情反而明显萎靡。
刘宁虽谦逊随和,但性子含蓄内敛,很少这么显而易见的情绪外放。
他自幼对丝竹情有独钟,父兄宽容,他苦习乐器十多年来颇有成就,如果没有意外,他会伴随乐器终老。
时过境迁,鼓弄乐器的双手最终拾起了刀剑。
夏知霜意识到气氛不对,马上转移话题:“扇子还喜欢吗?”她也是刚刚才发现,他今天带的是她上次送的扇子。
刘宁移目向竹叶扇,恢复了点笑意,隔着薄纱凝望她眼眸缓缓说:“十分合意。”
怎么感觉他的话好意味深长……
夏知霜带着茫然解释说:“你满意就好,我猜你喜好文雅之物,这扇上的画出自观淇第一才子之手,下次他若再出名作,我再给你留意留意。”
刘宁罕见愣了愣,结合她方才如常的语气,他转瞬明白过来是自己误会了。
好巧不巧,路过的跛脚卖花翁听见了他们的话语,上前殷勤推销。
“郎才女貌,好一双登对的璧人啊!二位既已定情,何不互赠一支春桃,祈求花娘娘娘庇佑这段金玉良缘?”
此话一出,夏知霜和刘宁默然无语,周遭分明喧嚣不止,桥上的此间区域却静下来了。
她暗藏心中的违和感终于得到了证实。
就说有哪里不对劲,原来一个个都默认她和刘宁是一对了,早在骆怡反常的叫她出门,以及彩玉提前备好幂篱便初见端倪。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大家才心领神会的撮合他们。
她心乱如麻间,刘宁已经掩饰起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取出一锭银子递过去:“这些我全买下来了,老人家腿脚不便,还是早些归家吧。”
老翁颤巍巍接过银子,连呼遇到好人了,嘴皮一溜又夸了许多他们般配的话来。
刘宁忽略掉那些漂亮话,转而叮嘱老翁下桥后别沿着水路走,河边人多,避免被人推搡落水,还交代老翁千万别走闹市的路,稍后散市街坊人流大,他一个古稀老人要是撞倒可就不好了。
卖花翁双目湿润,连连点头。
夏知霜在他轻声细语中恢复了平静。
夜里出来讨生活的老人多是贫苦人家,换作是她的话,也会选择把花全买下来,但想不到这般体贴入微的关切对方。
刘宁是个仁善的人,从前她就知道,现在更直观的体会到他身上最闪亮的优点。
她隔着面纱悄悄看他英俊的侧颜,平生首次体会到了心如擂鼓的感觉。
目送老翁走远,二人相对无言。
刘宁最先打破沉默。
“我等了好久,你怎么不给我回信?”他用平静的语气问出了最在意的问题。
夏知霜绞紧十指,同他并肩下桥,轻答:“我以为你生气了,我……不会哄人,本想时间久些等你消气了再回信的。”
结果一拖就拖到他自己找过来了。
刘宁哭笑不得:“我没有生气,只是有点伤怀,”他幽幽叹息,“可让我好等啊。”
夏知霜有点愧疚,又有点窃喜。
原来他很期待收到她的信吗?他也开始在意她了么?
这些话她死都问不出口,答案无从得知。
二人在来路上沉浸于美景,回路上却各自思索心事,一时无言。
回到汇香园前面的岔路口,玄衣青年候在那里,见到刘宁便上前去私语。
夏知霜在庄上见过这人一次,预感他是来叫刘宁走的,胸中涌起强烈的不舍。
果然,刘宁表露了去意。
她压下种种情绪,死死忍住问他什么时候再来的问题,冷静道别。
刘宁没有立即离开,沉默数息,捏紧扇柄,慢声道出久积心间的话语。
“里兴的夜景比起青阳城不遑多让,有朝一日,你愿不愿意到里兴瞧一瞧?”
夏知霜听出了言外之意,倏然抬头,又不敢确信他的意思和她想的一样。
两人隔着面纱久久对视,心照不宣。
她有很多事情没有理清楚,只答:“我会给你写信的。”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刘宁浅笑答应:“我很好哄,你尽管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