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虞是个挺罕见的人物。
在成为判官的前一世,她原名崔钰,是京城望族崔家唯一的千金。
父亲崔中黎官拜刑部尚书,性情严明果断,却偏偏对女儿极尽温柔,就她这么一个孩子,自出生起便捧在手心,半点委屈都舍不得叫她受。
那时的崔府庭院深深,小桥流水,季季花开不败,门前车马络绎。
崔钰从小便不爱女红,也不爱听老嬷嬷念《女诫》《列女传》,她更喜欢捧着一卷父亲的《唐律疏议》,窝在梨花树下坐上一整日,律法条文在她眼里不是枯燥规矩,而是一种理与情的交锋,是秩序,是逻辑,是她能看得懂也愿意思考的世界。
崔中黎并不苛责,甚至私下与她约定,等她年岁渐长,便可随他入衙堂做事为谋,她有一个相好的邻家少年,崔中黎也不曾反对,只道:“将来你若想嫁他,便由你做主。”
她原以为人生不过如此,春光长好,前路可期。
但春日烂漫却稍纵即逝,那年秋天,枝头上的树叶刚刚染上一抹不明显的黄,崔中黎直言上书却触怒龙颜,当即下狱,旧仇新怨加上佞臣煽风点火,三天后午门问斩的消息像一把利刃,从此割破了崔钰安稳无虞的日子。
崔府死的死跑的跑,一夜之间就散了个干净,家丁们跑时把能拿动的东西全搬走了,就连锅碗也没给崔钰剩下一个半个,萧瑟的秋风中,崔钰裹着一袭软被,缩在空落落的房里,躲在床角,闯进来的仆妇一把拽走了被子。
母亲当晚就自尽了,灯火映着她坠在房梁下的身影,宛若纸鸢断线,没留一句话。
那年,崔钰不过十五岁。
她拖着身子,寻上那位相好的门前,敲了一整日的门,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门始终紧闭,连个影子都未见,她靠着门坐着,直到手脚僵冷,眼神空洞。
极乐楼收留了她,自那日起,世间再无崔府大小姐崔钰,只剩极乐楼花魁崔虞,她换了红衣浓妆,抬眼便是风情万种,说话带笑,行步生香。
身在泥泞,倒也看开了,人来人往不过这一世光景,能活着就当是赚了。
委身人下以色侍人,她却也没放弃读书,尤其是律法,不是为了翻案,不是为了复仇,就只是单纯喜欢。
她常说,若是男子,好好读书便能入仕,还有翻身之路,可她偏是女子。
但日子久了,便有人知道了她的本事,一些官愿重金买她一夜,不为欢愉,只为让她替他们写折子,以期求得圣上青眼。
那些夜里,她不饮酒,不伴舞,只伏案写字,灯下影斜,红袖添香。
日子终于没那么难熬了。
又是一年冬天,风雪敲窗。
她染了风寒,躺在红帐软榻上,新来的小娘子细细为她擦汗喂水,屋里一盏暖灯微摇,窗纸微卷,天光苍茫,雪落无声。
崔虞长长地望着那扇小窗,不知在想些什么,不久,她安然闭上了眼。
再睁眼,便是幽冥彼岸。
阎罗亲来相迎,威仪森然,却也破例温和,阎罗说,地府任人唯贤,阴律司正缺一位判官,不知她愿否?
崔虞怔住了,良久未语,忽觉泪水滑下。
原来竟真有一个地方,不问出身,不论性别,只看才学与心志。
她点头应下,从此做了判官,一做就是几百个春秋。
现在的崔虞是一家顶尖律所的合伙人,明面身价千万,更别说累世积攒的那些金银珠宝。钱财之外,她还有数不清的前男女朋友,常年不断,偶尔兴起还玩起包养那一套,从不为谁停留。
今日这个,是她新近在地府养的,容貌身段倒也合眼,当然,人间还有另外的,她向来如此,眼见多了,心早看淡,喜新厌旧,不留执念。
那男孩穿着松垮的白衬衫,衣领半开,手里拿着一叠纸钞装模作样地往裤袋里塞,嘟囔道:“姐姐,你真忍心赶我走啊?昨晚还——”
“废话太多了。”她懒懒地打断,声线低哑带着点不耐烦。
男孩嘴角抽了抽,演完那一出依依不舍的戏码,终于掩门离开。
门“砰”的一声合上,那暧昧的余温还在空气里萦绕不去。
崔虞披上一件墨绿色丝绒披风,转身拉开了窗,幽冥深处雪山般冷冽的气流一下子灌了进来,把屋内那股暧昧的、带着香水和酒精味的气息一扫而空。
江之沅和陆聿怀被请进了屋,她拿了一根烟,却没点着,只是叼在唇边,慢慢咬着。
崔虞听他们讲着事情的前因后果,神色原本慵懒,慢慢地却冷了下来。
烟没点,崔虞却把那细细的一根烟咬得几乎四分五裂,烟丝簌簌地落下来。
“拿自己八岁的女儿配阴婚?”她声音里透出一丝压抑的怒意,“做这种畜生不如的事。”
她将残余的烟头吐进一只青铜鎏金的烟缸里,眉眼依旧妩媚,但唇角绷得紧:“行,我知道了,你回吧,我接手了。”
她站起来,墨绿披风一甩,转身走入屏风后,没过多久,她便换上一身修身剪裁的黑色裤装,头发束得干净利落,一点不像刚从床上被叫起来的人。
江之沅拉着陆聿怀往外走,临走时顺手把门带上,对屋里道:“悠着点,这是活人,别吓傻了弄回去不好交代。”
崔虞冷哼了一声,没回应,只伸手拉响了墙上的银铃,清脆却刺耳的铃声划破屋内死寂,也穿过层层迷雾,响在了幽冥值班室里。
值班室内,牛利正趴在桌上做梦,铃声一响,他猛地一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连忙擦了把口水,一路快跑去了崔虞屋里。
没多久,那男人和小女孩就被带进了审讯室。
这间审讯室是用沉木和石砖建成的,光线故意压低,灯火幽暗,只点着一排琉璃灯盏,墙角挂着符篆与勾魂链,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微不可闻的血腥气。
小女孩被安置在一旁的小椅子上,那张曾扭曲发狂的脸已恢复死寂,像一具失去灵魂的陶偶,眼神空洞,细细的手指在裙摆上的蝴蝶结上慢慢地绕来绕去,双脚悬空,一晃一晃像钟摆。
而男人被按进椅子,身上还在瑟瑟发抖,眼神却游离,嘴唇发白,低着头喃喃自语。
崔虞坐在梨木大案后,靠椅而坐,肩背笔挺,身姿高挑,她唇上红得突兀,似血非血,灯光下浓得吓人。
牛头马面在很久之前就只有两个人,但时过境迁,现在的牛头马面算是两个岗位,分别由牛家人和马家人担任,他们和判官不一样,他们生活繁衍在幽冥,从不去地上。
虽然当值的牛利尽职尽责地带上了那丑绝人寰的牛头面具增加威慑,但这个男人好像早已失去了正常的神志,他甚至没分一点关心给审讯他的大美女以及边上的牛,只尽可能地缩在椅子里不住地颤抖,视线低垂着,似乎对抬头有种莫名的畏惧。
男人偶尔会在筛糠似的颤抖间隙,飞快地掀起眼皮,偷瞄一眼旁边的小女孩,像是只正偷东西的耗子,每一次眼神接触后都会迅速缩回去,死命把脸埋进影子里。
看来刚才的诈尸和异变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惨痛的印象。
“咚咚——”崔虞看着他这副吓破胆的猥琐模样,指尖一曲,冷冷敲了两下桌面,声音在空气里炸开,如热水入油。
“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她是你女儿吗?”声音落下,牛利也恰到好处地跟上一句审讯词,语气沉稳严厉,像远古地狱的号角,直击心魂。
男人浑身一哆嗦,猛然抬头:“我、我叫冯平,临城人……”
他的眼神一闪,又偷偷扫了那孩子一眼。
女孩终于抬起头,那双死寂无光的眼对上他的视线,冯平像被踩中尾巴的狗一般猛地收回脚,整个人蜷进椅子里,膝盖紧紧抱在胸前,浑身僵硬得像根冰柱。
“能不能……能不能先把她弄走……”他声音发虚,几近崩溃,“我怕……我害怕……”
牛利面无表情地又是一掌拍桌,声音如雷:“问你呢,别看别人!怎么不怕我啊,你看我像好人吗!”牛利那狰狞可怖的牛头面具萦绕着一圈黑气。
“说!你女儿怎么死的!”
冯平吓了一跳,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她……她就发烧……感冒……吃了点药……就……就没了!我没杀她啊,跟我没关系!我家就靠我挣钱了,我还有个儿子呢,你们不能把我关起来啊,我儿子咋办……”
“儿子?”崔虞忽而笑了,那笑意像裹着霜雪,冷冽透骨。
她缓缓靠前,眼神俯视般扫过冯平:“怎么说,女儿‘不重要’是不是?”
冯平嘴角抽了抽:“我、我没那个意思……就是……她身体这么差,老生病,赔钱货一个……养不活也不怪我吧……”
崔虞的笑意更冷:“赔钱货?”
冯平结巴道:“她妈死得早,我一个人带着俩孩子,哪顾得过来……再说了,我家那口子生她的时候我妈就说是个灾星,要不是我拦着,早丢河里了……现在她自己发烧死了,也不能怪我吧!”
他说着说着,语气竟带上了点理直气壮:“看医生那么贵,一针两百块,我家那点钱不留给儿子吃肉,难不成给她一个女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