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世吟拉开门,走进会厅与参议室中间隔着的那条走廊里。大理石的墙壁,黑色地毯,照例没有那些仿生机器人把守,头顶上那些刺眼的灯光,也仍旧是老样子。
崔世吟伸手拧了一下聚光镜上的金属旋钮,把亮度调暗了。原本走在前面的几个参会人员先了他一步,看样子毫无疑问,接下来在参议室迎接他的又会是一顿冷嘲热讽。
崔世吟听见自己发出一声轻蔑的笑,随即敲了敲门,冷着脸走了进去。
“Congratulations!There is one minute left!(祝贺你!还剩下一分钟!)”门口坐在转椅上的人冲他假惺惺地笑着,见崔世吟懒得搭理,仍然是不依不饶地,“好久不见啊,崔博士,真是难得见你来早一分钟。”
他没有理会这个他记不清名字却时常喜欢刷存在感的小辈,只是扫了末排那个抱臂一言不发、带着玩味神色的男人一眼,随即走到他前排,拉开椅子,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这场会议和往常的后程几乎没什么区别,只是最前面的环形桌前坐着几个刚才没见过的外国学者。虽然不想给国家丢脸,崔世吟也努力坐直了身子,但在听完来宾介绍之后,瞌睡仍是不期而至。直到后面有谁踢了一下他的椅子,崔世吟才迷迷糊糊地醒了。他刚准备转过头去瞪贺爻一眼,却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外国学者。他不得不先推开椅子,握上对面伸出的手,略带歉意地笑笑。
“诺亚博士,这次,可算是终于见上你本人了。”对面这位学士大概三四十岁的年纪,说着带了点奥地利口音的英语。崔世吟见他对自己方才犯困的事情不怎么在意,戒备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您好,请问怎么称呼?我姓崔,已经改了中国国籍,很久不用那个名字了。”
他说着,丝毫不觉这话有什么问题,也没注意到底下的陈有容被他这副不会说话的样子气得头疼。老领导一边招呼着和他问好的那个学士坐下,一边暗地里急得心慌,怎么也想给自家毛孩子寻个台阶下。
“小崔啊,到这儿来,再给大家讲讲你的课题内容。这里好几位都是专程为你而来,想必同声传译也有不准确的部分……”
“说什么呀?不是都讲过一遍了吗?译员不是你们找来的吗,自己人先不放心啊?”
“这……”
陈有容一时被呛得不知道怎么计划,没想到崔世吟会在这时一脚把台阶给他踹成断崖。几位外国学者里有听得懂中文的,听到这话,聚在一起商议了一下,就准备就此离开了。陈有容有些尴尬地送客,心里盘算着一会该怎么和上面交代。为首的那个教授满头白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这孩子越来越有个性了。
崔世吟听到声音,这才从座位上站起来,少见地热情地朝对面挥了挥手。
贺爻很少看见这家伙脸上带笑的。
“喂,那谁啊?”等那一行人离开会场后,会议室里的氛围终于松散下来。有人窃窃私语讨论起刚刚到座谈会,崔世吟的椅背又让踢了一脚。
“你今天是专门犯贱是吧?”他回过头,压着声音,但眉头皱得老高,贺爻立刻妥协似的举起双手投降。
“我博士导师,”崔世吟转过身去,默默往前坐了点离开了椅背,“人挺好一老先生。”
“呦?平常都不见得你夸老陈好。”贺爻补了一句,看见陈有容站在阶梯会议室底下很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崔世吟呢,正装作看不见,把目光瞥到一边去了。
“会议散了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陈有容不便当着众人薄他的面子,硬是张了好几次嘴,却把话全都憋了回去。
“怎么,嫌我不守规矩了?”崔世吟虽然不愿意跟他吵架,更不愿意在公众场合跟他斗嘴,但前排几张看戏的嘴脸属实让他有些不爽,“这是在中国,入乡随俗。当然讲中国话!”
说实话,他知道自己理亏,连借口都是随便编的,崔世吟不是不清楚同声传译在专业层面上的不靠谱。因为这场会谈面向世界,而他们身为东道主,宣讲语言使用英语是早就已经定下的事。亲自到场的规定也是硬性的,毕竟学者们远道而来,随随便便放一个虚拟投影属实太不像话。崔世吟觉得站亲自在台上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如果还是非要指责他的不负责任,这就不得不提一嘴他所在的工作小组了。
放眼望去,组内成员的资历参差不齐,但实力都远不如他。崔世吟一般把这些人分为两种——巴结他的和不巴结他的。这里和他想象中的偏差过大,一篇联合发表的论文,明明他的功劳占多数,到头来甚至得不到一个署名,抢功还要对外美化成他的主动让劳。虽然崔世吟确实不在乎这些,也不屑于什么考核评比——毕竟那是进职称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烫手山芋和难题这些人一般都会选择丢给他,崔世吟这是赶鸭子上架迫不得已。刚到这的两年里他虽有不满,但如今已经习以为常了。况且双太阳系的学说全靠理论推测,缺乏实际理论,可利用的概率微乎其微,也并不为当前的物理学界所看好。说难听些,在这次会议里这个话题顶多只能算是个娱乐性的小品。他并不热爱他的毕生所学与工作,虽然没有混吃等死,但毕竟他当初能走上这条路也只是为了和万景昭共事。准备一篇强专业性的外语演说稿并非易事,崔世吟没理由为这件他看不上眼的事费心劳神。
上面要问罪下来,凭他以往和中央那破破烂烂的关系,说不定还能以爱国为由混上一块免死金牌。
“人家是来友好交流的,又不是来找茬的,说个英文剜你块肉了?”陈有容忍无可忍,崔世吟趁机又抛出一个话头,把他的反驳堵上了。
“陈部长,还有另一件事。我想请问,今天早上会议室走廊里的全息投影,您要怎么解释?”
“全息投影?哦,对,刚差点忘了。在这里和大家说一声啊,今天的这个测试项目的全部数据和影像资料我都已经查看过了,整理好了。一会就回全部转交给相应科室。通知告示就贴在走廊前面,怎么,你没仔细看啊?”
“老头子,你明知道我……”
“哎,好了好了,别那么激动。就只是个体验项目,投影一下测试者的内心。你要是不愿意,下次就不走那儿了。就你那点小心思,还害怕让人看见啊?”
“怎么说您也无权查看我的思想!也更不能把它……”
“行了!你想上天去,想去空间站,这儿没人不知道。刚好,近期就有一批名额,咱们科研部分了一个。怎么说?现在投票吧?”
话音才刚落,陈有容就看见那小家伙脸都气青了。
崔世吟知道这他就是故意要他死心,在场这么多人和他不对付,往常的投票有固定人选,也不是这么草草进行的。明显是临时起意,方式也很原始,工作人员搬来一个箱子,发了纸下去,大屏幕上明晃晃地三个候选人的名字,他的在最中间排着。
“小子,想好啊,都已经四年了,你现在上去是为了什么?”陈有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崔世吟没有吭声。他看着贺爻从后排走过来,手里拿着别人的名字朝他晃了晃,还故意写得很大。
会议已经结束了,但投票还在继续,门前突然传来点不正常的骚动。崔世吟闻声看去,是苏浅醒在两个仿生警卫的夹缝间艰难生存着,见他投来目光,忙将手里的东西举高了。相隔太远,崔世吟看不见纸上的小字,但对方的口型做得还算清楚。他愣了一下,忙朝门口奔了两步。
“过了?”
苏浅醒一个劲朝他点头。
崔世吟这时也顾不上什么投票结果,料想那箱子里也没几个写着他的名字。他一把扯下脖子上的身份牌,推开门急匆匆地朝外跑了出去。
原地里,贺爻蹲下去拾起那块牌子。他的手指拂过开裂的屏幕时抖了一下,有一到裂痕正巧从照片的右半张脸上划过。陈老先生看看他,又看看崔世吟远去的背影,背着手叹了口气。
“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