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很快就到了新年,除夕这天晚上,常司监和小魏公公都不在,膳房做了很多糕点,每人都能领到一大份,还有二两的彩钱。纪云没事做,便窝在屋子里,煮茶水吃糕点,他按例守夜,为远在家中的爹娘祈福。年宴盛大,宫中为祈福,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敲一下祭钟,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猫管司静谧得只有枯树的索索声,直到后半夜,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小猫听见声音朝门口跑去,纪云打开门,站在外面的果然是太子。
“太子殿下怎么总是大半夜的来这里?而且今天还是元旦。”
“你问题还挺多,”太子笑了两声,动作迅速地钻进屋里,帮他拿来衣服,“快点穿上,跟我去个地方,小不点要一起去吗?”
太子抱起小猫,抚摸它的额头,看到纪云穿好衣服,这才把小猫放下。
“太子殿下要带奴才去哪?”
太子没说话,走出门,一直带着他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在一所宫殿前停下,这所宫殿较之其它地方要高上不少,高台之上气象巍峨,森严肃穆,纪云站在重重台阶之下,莫名感觉到一股令人凛然的威压。
“这是太常殿,也就是宗庙,平常都锁着门不让人进去,只有过年才开门举行祭礼,而我这一整天都忙着祭礼之事,只有晚上才能偷溜出来,等会我们偷摸进去。”
纪云点点头,刚要问进去做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没问,不该他知道的,他也没必要知道。
太常殿侍卫不多,天黑风高,再加上大过年的,防卫都很松懈。他们猫着身子悄悄摸到殿门口,一路都没有人发现。
进来只见殿内插着好几排烧得只剩下后半端的红烛,白天残留下的香火味缭绕大殿,两侧还摆着十几个黄色蒲团,应是白天有僧人念经祈福,第二天要接着祈福,就没把蒲团撤下去。
因为宗庙不许旁人进来,也就没有内侍,倒是省了他们的麻烦。估计换香火的人隔段时间来一次,里面没看见人,太子径直走到牌位前,端详了好久,突然喊了一声,“多了一个!”
纪云疑惑地看过去,只听见太子说:“太祖、孝康皇后、惠皇帝、圣昭皇后、孝章皇帝、圣境皇后,还有皇祖母圣纯皇后,本来只有七个牌位的,可这里有八个,最后那一个是谁?”
太子走过去,把那个藏在最后面的黑木牌位拿了下来,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像是受到了惊吓,牌位“啪嗒”一声掉在了大理石地砖上,格外响亮,甚至在整个大殿里嗡嗡回响。
太子被这一声吓得坐在了地上,纪云赶忙过去把他扶起来,一扫眼看见了灵位上的字,“圣偕神功灵猫之位”,纪云也吓得不轻,怎么会有人给猫立牌位,还放在宗庙里。
太子颤着手拿起牌位,把它放回原位,然后走进后殿,后面一片空旷,唯独西南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画上的正是与在猫管司见到的一模一样的太上老君。
纪云一直没开口,虽然他心里有百般疑问,却始终没有问出口,他大概能隐隐猜到,这是属于他不该知道的惊天秘辛。
太子看着那副图看了许久,最后走上前去把那画扯了下来。正在这时,突然响起了一声沉重的敲击声,纪云吓得立刻转身朝门口看,见门口没有异样,才想起是敲钟的声音,估计是到丑时了,回头看太子殿下,好像没听到那突然响起的声音,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太子殿下,要不我们走吧,马上就会有人来换蜡烛,已经很晚了……”纪云小心翼翼的说道,但太子像没听见一样,走向了神台后面。
后面黑暗一片,他就拿了拔下了一支蜡烛拿到后面照明,高大的神台后面是整块的木板,太子凑近了,一边看一边用手敲,突然啪嗒一声,一小块木板被打开,只见太子从里面掏出来一个黑盒子,他毫不犹豫地,就把盖子抽了下来。
纪云看见太子的眼睛瞳孔微微扩张,随后又茫然地掩下眼睑,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仍旧绷着。纪云走过去,只看见黑盒子里放着一只黑猫的尸体,这只黑猫毛色依旧光滑发亮,好像活的一样,唯独脸部的皮肉皱了起来,雪白的牙齿露了出来,身体也好像缩水一般小了许多,全身僵硬。
纪云伸出手想摸一摸,却被太子打断,他把盒子重新关起来,满脸郑重地说道:“纪云,我觉得我父皇好像有些不对劲,会不会因为就是这只猫,传说太祖有一次睡午觉的时候,有一只猫死在他的寝宫,从此他性情大变,还把死猫带进了太常殿,我父皇也把死猫放在这里……”
纪云此刻特别想把耳朵闭上,但太子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都清晰地传入他的脑中,他一直记着前辈对他说过的话,在宫中,千万不能知道得太多,知道的多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太子垂着头想了一会,突然把盒子塞进他的怀里,“你把它带回去,给我烧了。”
纪云啊了一声,乖乖地抱在了怀里,对他下命令的是太子殿下,他就算抵触,不能也没资格拒绝。
从太常殿出来后,太子径直回了寝宫,纪云则带着盒子回了猫管司,点起碳盆准备烧了那具猫尸,尸体放进去很快就冒起了火,与此同时还有不断升腾起来的黑烟。
不知何时,小猫窜了出来,趴在炭盆旁边,发出了低沉的呜呜声,纪云没有在意,摸了摸小猫的脑袋,等尸体烧完就把炭盆扣了起来,上床去睡觉了。
此后一连好几天,纪云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做噩梦,太子倒是照常,每天都会过来,带一些东西,陪小猫玩一会儿,小猫长得很快,但变得不太亲近太子,总是独自窝在角落里,谁逗也不理。
太子留的时间也不多,大多时候都是随便说两句话就走,可能最近变得忙碌起来了。
纪云私下里打听过,但太常殿并没有传出什么消息,就好像那只猫尸从未存在过,但他悬着的那颗心从未放下来过。
第四节
年关过去,天气却像往年那样渐渐回暖,反而更加的冷了。纪云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拿起扫把开始扫院门口不知何处飘来的枯叶,扫了一会儿,小魏公公回来了,凑到他身边说道:“你知道不,外面发生大事了……”
纪云心里咯噔一声,当下就想到会不会是那晚的事被发现了,他没敢起身,依旧弯着腰扫地,强作镇定,装作不经意地问:“发生了什么?”
“皇上病危了!我听御前伺候的大人说,皇上的脸突然变成了黑色,一点生气都没有,跟死人一样,吓死人了……”
“不会吧,这么严重?”
不知为何,纪云脑中突然蹦出了那具被他烧掉的猫尸的样子,他收了扫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大门,抬头便看见坐在正堂的常司监正盯着他看,眼神似钩子,让他的心魂都打了个寒颤。
小魏公公又靠过来问他:“你上次真的是在青俶宫遇见太子的?”
“额,是啊。”纪云回过身来,随口道,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猫尸的事,根本没有心思理会他,常司监异样的表情又让他一阵后怕,生怕那晚的事情闹大了。
等到太子殿下来了,他最好还是问问那件事的后续吧……
到了特定的时辰,太子的身影照常出现在了重重黑树后,他今天没有穿太子常服,而是穿了一身黑绿直身,脸色也与平日里有些不同,走过来时也没有笑脸,但照例从怀里掏出装羊奶的牛皮水袋。
太子先去给猫碗倒好羊奶,之后坐在门槛上,他抬头看着暗沉的天,好半响都不说话。纪云始终候在一边。
这几天天都不见晴,天穹被浓重的黑云笼罩,压抑非常,寒风也渐起,吹着刚冒起的枝丫瑟瑟发抖,空中飞起淡淡的尘灰,看样子是要下暴雨了。
太子长呼了口气,说道:“纪云,我父皇快去世了。”
纪云没说话,他刚刚从小魏公公那里听说了,故而再听到也不惊讶,他微瞥了眼太子的脸,只见他漆黑的眼眸中隐有水光流动,神色哀戚。
纪云的心顿时感觉有些干涩,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好道:“殿下你别太难过了,皇上一定会没事的。”
太子摇了摇头,“我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别的事。”话甫落下,他突然拽着纪云的衣袖站起了身,沉声道:“我想跟你说件事。”
纪云下意识地就想垂下头,避开他的眼神,也不敢听太子要说的事情,他猜得到这是一件极为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不小心就会惹上杀身之祸,但又不忍拂了太子的一片好意,还是支支吾吾地说:“……是什么事?”
“你切记不可告诉他人。”太子眸中色彩变了又变,有片刻的茫然,又带着些许犹疑和挣扎,最后他眸色一沉,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双眼紧盯着纪云,一字一句道:“我父皇好像有古怪,他好像……不是人。”
纪云有些愣,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可能,可太子神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他心里的恐慌远大于惊喜,但太子转过身来,捏住他的肩膀问:“你以后会一直站在我的身边吗?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奴才会的。”纪云舔了舔嘴唇,嗓子有些干,总觉得有些恍惚。
“这件事我从未跟别人说过,你是第一个,你知道我为何告诉你吗?”
纪云也很想知道,太子为什么告诉他,他不过一个小小的猫管司内监,是宫中最不起眼的奴才。
“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不一样,皇宫这样无比污浊的地方,很少有人还能保有着赤子之心,而你心底纯善,所以我觉得你是可信任的……纪云,你一定不能背叛我。”
纪云讷讷地点了头。
直到太子离开,他才想起还没有问猫尸的事。
回到院子的时候,常司监坐在圆桌边喝茶,叫住门前走过的他,问:“刚刚太子来了?”
常司监端着茶盏动作缓慢地喝了一口,把纪云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眼,眼神淡漠却像含着个钩子,直看得纪云浑身针扎般难受。
纪云说了声是,常司监又问:“太子可与你说了什么?”
“只是说小猫最近又胖了,还懒了许多,其余也没说什么,很快就走了。”纪云照旧拿类似的话来搪塞司监。
过来许久,常司监才说道:“最近倒春寒,这几天都别出门了,尤其是晚上,风这么大,去把里里外外都扫扫。”
纪云应诺退下,扫了一下午的地,等到晚上,果然下起了雨,雨势不大,但伴着冰屑,落在身上冰冷刺骨。
时间过得极快,距离上次,太子殿下已经快半个多月没来过猫管司了,纪云有些担忧,曾有几次故意路过端本宫,站在宫墙脚下远远地看,都没有看到过太子出来过,他想去问端本宫里的宫人有无发生什么事,但又没有认识的人,思来想去,纪云想到了小魏公公,他常在各个宫苑走动,应该会有些相熟的人。
这天早上,纪云趁小魏公公还没有不见人影,急忙上前去问他。小魏公公挑了他一眼,爽快道:“行,这事哥帮你去打听打听。”
望着小魏公公走出猫管司大门的身影,纪云心底莫名有些不安,太子那日说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让他越来越慌。
纪云压下胸口的起伏,调整好自己的表情。
也许当初他就不该搅进这摊波诡的浑水中,不该和太子相交,他只想在宫中安安稳稳地领钱做事,若能有幸出宫,若父母不嫌弃就在他们身边侍奉,或者去守太庙,很平稳的过完一生。
可现在,他时刻感觉到有把大刀悬在他头上,随时随地都会被关起来,或是被处死。
傍晚小魏公公回来的时候告诉他,太子宫中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太子每日待在宫中,听太傅授课,也许只是不想来了吧!
他的生活好似回到了刚来宫中的那个样子,未曾与任何人相交,也无需与任何人相交,只需要打扫好猫管司这一角之地,静待时间渐渐过去。可纪云也不得不承认,心头的那一点失落之感怎么也挥之不去。
半夜时分纪云又被噩梦惊醒,他往床下看去,见到小猫照旧窝在角落里安睡,轻呼了口气,他起身靠坐在床架上,脑中总有些画面挥之不去,尽力抛开那些纷杂念头闭目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难以再次入睡。
纪云起床穿上了外套,出门在院中转了几圈,忽而换了个方向,直接往西南方向走去,最后在一间屋子前停下了脚步,这里是上次他带太子来过的地方,里面还有一个神台,与太常殿类似的太上老君画像。
门意外地没有锁,他推门进去,没有了熟悉的香火味,只见香炉中插着三支烧完了的木头,神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好像很久没人打理了。
因为担心被常司监发现,他只简单地扫了一眼,就要关上门回去,突然下面有个黑影飞了进去,直接跳上了神台。纪云吓坏了,仔细看却发现是他养的那只小猫,不知道它何时跟了来。
纪云蹲下身子,伸手轻唤它:“小猫,过来,我们回去了。”
小猫回视了纪云一眼,没有听他的话,翘着尾巴在神台转了一圈,突然扑上了画像,把画像从中撕开了,画轴啪嗒一声掉落下来。
“啊!”纪云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跑过去把小猫抱起来,带上门就往回跑。一直到跑回了房间,心仍在扑通跳个不停,这下子更没有了睡觉的心情。看着怀里眨着个大眼睛,好像根本没事发生的小猫,纪云恨不得把它给打上一顿。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明,纪云拿了个扫把去院外扫地,只等着常司监来问罪,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有人来请常司监,常司监听了那个人的话,匆匆忙忙就出去了。
纪云看得很清楚,来的那个内侍穿的红贴里,只有皇上的贴身宦官才可以穿这样颜色的衣服,那人是皇上身边的人。
纪云站在那里,看俩人渐渐走远,有些出神。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小魏公公。小魏公公眯着眼睛笑道:“想不想跟上去瞧瞧?”
纪云急忙摇头,“不不不,我还要喂猫呢。”
小魏公公攥住了扫把,逼视纪云,语气莫测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神台上的画是你撕的吧,不过,撕画可一点用也没有,你不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跟着他们就知道了。”
纪云仍是摇头,“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要是不跟我去,我就向常公公告发你。”
纪云松开了扫把,咬了咬唇,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