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先离京十多日后,京城便下了一场大雨,雨水溅起厚积的尘灰,整座城都是淡淡的潮腐的味道,重重华殿笼在一片烟雾之中,被晒得蜷缩的花叶终于舒展开来,屋瓦琉璃被冲刷得澄明耀眼,街道一派如新。
久旱不雨的压抑感终于在这场雨后消散溶解,连上朝的官员们脸色都缓和了许多。
果不其然,旱地降雨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京城,好像连天都帮着沈亦先一样,河南道这一季的麦子喜得丰收,他先是凭圣上手谕从河南道调来了粮食安置流民,恢复耕种,而后沿河修建堤梁,通沟浍,行水潦,安水臧。这是一件浩大的工程,牵涉甚广,耗费银钱之巨,不要个一年半载是完不成的。之后他更是上书要“缘黄河、沛河、清河、御河州县,准旧制艺桑枣外,别课民树榆柳,为河防。”
朝堂上下为此事争论不休,郭郑两党各执己见。郭昌瑾以户部无钱为由,几次驳回工部侍郎郑观裘的奏折,僵持不下之时,蒋帆的一封弹劾折子避过尚书省直递到了天子案前。
次日上朝,郑贯中便同宪台多位御史中丞弹劾巡察使盛清远,弹劾他治旱期间贪污受贿,盘剥百姓,交通关节,以赈灾为由,把户部拨下去的二十万白银私吞近一半。
天子大怒,立刻命大理寺立案调查,御史台从旁监审。盛清远被罢官羁押回京。此案与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刑部为郭相一派,而御史台又是郑氏一派,大理寺卿董必武两个都不敢得罪,夹在其中颇为头疼。
关中贪贿案涉及朝中上下众多官员,其间关系盘根错节,自京城到关中,赈灾的白银不知流通到了多少大人们的囊中。董必武没有这个胆量刚与当朝大半官员为敌,只准备敷衍了事。无奈郑贯中穷追不舍,每日必在朝上大肆弹劾一番,直接查问大理寺案情进展。
案子一直审到了十月底,一直悬而未决,圣上多次斥责,大理寺都只搪塞敷衍一番了事。沈亦先一直在关中监察修筑堤坝之事,没有了盛清远他行事方便许多。永宁公主本以为稳操胜券,必能从贪污案追查到郭党,没想到传来了蒋帆暴毙而亡的噩耗。
永宁不用想也知道,是郭道甄在背后做的手脚,蒋帆一死,除了沈亦先,没人再能拿出贪污一案的罪证,案子的线索就此断了。大理寺快刀斩乱麻,索性判了盛清远一个秋后处斩,盛清远也一口咬定系他一人所为,把上面一干人等摘得一干二净。
复核的权力在吏部,御史台再怎样监审也无济于事,此案一了,郭党不过弃了一車,仅仅伤及皮毛,郭道甄威风更甚,郑贯中连续一个月上朝脸色都是黑的。
永宁公主对外称身染重疾,向圣上请旨前往封地汴州休养,圣上欣然许诺并派人慰问,以告上下永宁公主荣恩不减。公主的车队仪仗缓缓向汴州出发,永宁却带着几个随从悄悄改道河州。
在满是风沙的河口视察了一整天,沈亦先一身已是沾满了泥浆,还好穿的不是官服,洗不干净也没关系。
他曾学过堪舆之术,考察河州地势后便决定在此修筑水坝,河州维雍州之西陲,可借山川之势导河入关内,蓄水灌溉下游万顷平原。他取得圣上恩准后,便就地雇了三千流民修建堤坝,本该在明年开春就完成,正好赶上麦子下种,可工程比他想得要繁琐,地方势力顽固缠斗,耗费了他许多力气,大概要到明年夏秋之际才能完工了。
“大人视察了一天,回府邸休息吧。”身后河州判司秦捷走上前来劝道,他眼中满是心疼,副使大人自上任以来事事亲力亲为,已是多日没有好好休息,身形都消瘦了许多。
秦捷本为一名抄书小吏,沈亦先看他有几分才能,身边正好没有得力的助手,便提拔他做一个六曹司士,帮他管理工程水利,秦捷也因此格外敬重这位新来不久却有胸有经纬的副巡察使大人。
沈亦先眺望远方的浩荡河道,只见黄烟散漫,寒风萧索。已经入冬,天气日渐冷了,雇工们衣衫褴褛,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的样子,此刻都排着队挨个的领晚饭,晚饭照例是两个干硬的胡饼,一小碗熬得发黄的野菜,他低声叹了口气。
他虽不明言,秦捷也能揣摩到他心里所叹,忙劝慰道:“大人不必如此忧心,若不是大人以粮代工,贫苦百姓连一日一餐都难以保障,等水利修缮好,恢复耕种,他们就能过一个较为温饱的年了。”
“较为温饱的年……”沈亦先眉头皱得更深,“刍狗万物兮,天地不仁啊!”
“下官相信人定胜天的道理。”
“你说的对,一味嗟叹终究无济于事,回去吧,我还有一些事要吩咐给你。”沈亦先收回眺望的眼,转身向大道走去,他暂时住在离水库较近的县令府邸。
沈亦先边走边和秦捷商量一些通渠的古法,这些秦捷比他更有经验,没有注意到远处一个黑皮精瘦的男子悄悄走了过来,就在距他还有几步之遥时,那黒瘦男子从袖子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冲了过来,沈亦先身边没有带护卫,他又一直看着前方,还是秦捷眼尖瞥到了冲过来的黑瘦男子,他惊慌大喊:“大人小心。”一边喊一边扑上去拦住刺客。
可那男子看起来瘦弱,力气却大得很,直接撞开秦捷,秦捷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挡得住,眼睁睁看他把匕首刺入了沈亦先的腹部。沈亦先来不及闪避,等反应过来就只听到匕首破风的声音,随即一阵疼痛翻江倒海般袭来,人事不省地倒在了地上。
在不远处巡逻的士兵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纷纷赶来,秦捷临危不乱,爬起来指挥士兵把男子拿下,同时喊人来去请大夫,护送沈亦先回住处,走前不忘吩咐:“立刻派兵去清查河道,好好看管这个刺客,莫要让他自杀了!”
“今年的雪来迟了许多。”云成掀来车帘,见到外面下起了雪,转过身来道。永宁缩在貂裘的毯子里,借着她掀开的窗口看,窗外果然飘起来细碎的小雪,“今年久旱,雪也来得较迟了些,却感觉,比往年更冷呢。”
“河州地势比京城高,气候自然要冷些,估计这雪还没有到京城呢。”云成落下帘子,从沸腾的红泥小炉里倒出一杯热茶递给永宁,“公主喝茶暖暖身子。”
“大概还有半日便可到河州了,到时候烧起炭火,便没有这么冷了。”云成道。永宁点头,想的却不是河州冷不冷,她之所以偷偷跑来河州,担心的还是沈亦先的安危,郭道甄敢以蒋帆之死来斩断案件线索,一定不会放过沈亦先的。如果沈亦先能够拿出郭道甄谋杀蒋帆的证据,一切就还有逆转的机会。
永宁正想着,马车外面传来侍卫常慎的声音,她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云成下了车传话,没过多久进来道:“常侍卫说他在河州打听到,副巡察使沈大人曾在河道遇刺。”
永宁脸色登时大变,急忙问道:“他怎么样了?”
“沈大人现今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
寒风从帘子的掀开处灌进来,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永宁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她着急忙慌地赶过来,难道还是晚了一步!
云成急忙把帘子放下,遮得严严实实的,“公主别担心,也许沈大人现在已经救过来了,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永宁叹了一声,“老天爷并不总是照拂好人的……让常慎加快赶路,务必要在黄昏前赶到河州。”她窝进柔暖的毯子,想用那里面的些许温暖安抚她歉疚不安的心,如果沈亦先真的死了,那样一个孤直臣子,多么可惜……
永宁想让自己睡一会,却始终难以入眠,土路陡峭,马车晃动得厉害,她躺着迷迷糊糊地进了江州。她们到了之后便伪装成过路的商人,住在客栈里,常慎在外继续打听半个月前发生的刺杀案件,当晚回来报告:“那个刺客现如今还被关在县狱里,刺史审过几次犯人,但听说什么也没有问出来,现在河道之事暂由之前跟在沈副使身边的判司秦捷代理。奴才一直都没打听到沈大人的下落,刺杀发生的时候,秦捷就在沈大人的旁边,也许他知道些什么?”
“那明日就请这位秦判司过来一趟吧,不要惊动官府。”永宁吩咐道。
“是。”常慎匆匆下去了。
江州靠近边塞,本就是苦寒之地,就算最好的客栈对她来说也显得简陋。夜晚寒风吹得窗户纸沙沙作响,永宁睡时被惊醒了许多次,她睡眠本就浅,也不好叫劳累了一路的云成过来服侍,索性睁着眼听了一晚的风声。她心里不平静,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脑海里不知不觉闪现了沈亦先的脸庞,和他遮在杨柳树后凛直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