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雨丝风片,薄雾濛濛。
血腥味与哭声一并被收纳其中,废墟里尸身满地。
京蛰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在长街上,道路两旁怨声载道,却没人敢高声喧哗。
“该死啊。”
“真该死啊。”
他们小声嘟囔,咬牙切齿。
反正,神明是聋的,他们想要什么,他从听不见。骂破了天,死去的人不会回来,却至少能够一抒心中痛意。
雨渐渐大了。
“我受不了了!”雨势渐涨,无边的戾气随之加重,终于有人发了狂,“天杀的燧人氏,你们供了这么多年的灯,又不准另供新灯,其实是想把我们全城人的性命都当作是你们修行的养料吧?!!你们修为大成,可以全身而退,却要我们惨死在这里,天理何在?!”
“狗屁的神明,我看你们才是真正的伥鬼!朗朗乾坤,苍天何在?!苍天已死,苍天已死!”
这人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在人群里扑去扑来。
很快他便被人按住,生生折弯了腿。
膝盖捣在砖地之上,钻心刺骨之痛并没有让他清醒多少,他破口大骂。
众人冷汗直流,堵嘴的堵嘴,扇巴掌的扇巴掌。却被京蛰厉声喝止下来。大家战战兢兢,缩着脖子站在一边,等这位未来城主训话。
京蛰却看都不看这些人,只说:“小黑,给我撑伞。”
人群里钻出一个黑衣面具男,手里早拿了把伞。他走上前,笨拙地打开伞,往她头上送。
终于不淋雨了。
京蛰轻轻吸了口气,在众人畏惧的目光中,走离了这片现场。
这人蓄意挑衅她,为的就是挑起民怨,不值得动手。
在危机尚未解除前,解释无用。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解决问题。问题解决了,什么都好说。问题解决不了,说什么都没用。
“京蛰!”
那人见刺激无用,怨气冲天:“今日你不杀我,来日我必杀你!”
“好。”
京蛰停下脚步,半张的眼睛微微睁开:“我等着死。”
这句说完,她自己都被惊了一下。
“你等着!你等着!”
那人声声泣血:“我必杀你!”
声音直冲云霄,多少带点个人仇怨。然而恩怨的对象根本无意接招,早已经走远了。周遭人面面相觑,如何处置这疯子?
少主都没有处置,意思就是…不用处置?
反正,看这样子,这人疯得可怜、可笑。
不值得一杀。
在这座城里,妄图对抗神明,真是异想天开。神明那么好对抗,李风雪败什么?
他之所以会败,不为别的。只因为:神是日月城的主人,而非日月城是神的主人。对神来说,日月城充其量只是一处暂可安身的居所,他们可去可来。
从来都是,神说什么就是什么。
神不让他们活,他们只有等死的份。千百年来,从无例外,所以理应如此。
跪久了的人,还在乎站不站得起来吗?
只要还能忍受,再多个李风雪,都唤不起他们一丝反抗之心。
*
重回城主府,海棠花开得正旺,一如从前,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人还是那些人。
京蛰遣散众人,只留了自己人带刀进府。
有些日子没见,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少主,”有人前来禀报,“城主在天地阁闭关。”
闭关?外面闹得地覆天翻,她闭关?!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对劲。
区区一个李风雪,根本不成气候。她闭门不出,绝对另有蹊跷。
京蛰带人走上天地阁,上面煞气漫天,随时都要把天上的黑云导进阁楼。
这是在练邪术?
京蛰吩咐左右:“开门。”
“少主,有结界,我们…我们进不去。”
京蛰往上看,天地阁上空悬了张太极图,确实是结界,寻常人确实难以破开。不能破,但能进去。只不过,她没了心,修为大退,这么多人看着,不能露馅。
“小黑。”
京蛰命令:“你去。”
“少主不可。”那人有些慌张。
这人脸色难看,一副受惊模样,京蛰疑心大起:“你待如何?”
他舔了舔干巴的嘴唇,手足无措:“城主正在闭关,贸然闯入,属下怕…怕惊了城主。”
对上京蛰的眼睛,他立马闪躲开来,低头看别处。
京蛰疑窦更生,此人嘴上如此说,举止间却一副生怕她不进去的感觉。她大脑飞速转动,思索着一切可能。这是城主心腹,绝无叛变可能。
“城主一直都在闭关?”
“…正是。”
“外面这一摊子事,她知道吗?”
“属下…属下不知。”
京蛰好笑:“闭的什么关啊?”
那人瞬间紧张起来:“属下…属下…”
“够了。”
京蛰走到栏杆边,俯瞰着整个日月城,雨点小了,雾气散去,天地清明,站在这里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天大的笑话。她双手环胸:“叫她出来。”
“属下…”
“废话少说。”
那人梗着身体,头皮发麻,只能回去找人,却没等到下楼,就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人。一个女人,再熟悉不过的女人。
他立马作揖:“城主,少主她——”
“你们都退下吧。”
现场那一群人,有一个算一个,走了个一干二净。哦,阖着她这些心腹,全都是城主的人。京蛰觉得好笑。
原来今天行事如此顺利,背后还有她的手笔。
一白衣妇人从一片海棠花树后走出来,京蛰瞥她一眼,只是有些日子没见,却还吃了一惊——她头发全白了,这是燧人氏气血耗尽的特征,一旦全白,便时日无多。
京蛰张了张嘴,沉默下去,等她开口。
老城主与她错开视线,径直走到栏杆边上,从近处往远处看去。山河暗淡,已浑然不似旧时江山。
她缓缓闭上眼睛,轻嗅着扑面而来的长风,神情平静柔和,在京蛰看来,却有几分死相。
“桃花又开了。”老城主说。
意料之外。
说花做什么?
京蛰眼神冷下去:“长明灯去哪儿了?”
老城主睁开眼,一声轻叹:“给你的海上燃犀图,你没看吗?”
京蛰蹙眉:“怎么?”
老城主怪道“世界之外,还有世界,山河浩瀚,乾坤骀荡——你不走吗?”
京蛰无语,说的什么屁话。
她给她从小到大的教育,一直都是所谓儒家君子之道。身为日月城少主,世界再美好,走得了吗?
在此之前,她曾做过无数选择,出去和留下,她从来只会毫不犹豫地选前者,但那并不是因为她足够自由。而是因为,她很清楚,这样的日子,始终只是一种理想。
和所有同样拥有理想的人一样。
少年人拥有少年的理想。
这再正当不过。
可是,人会长大,随之而来的责任、重担,早晚都要承担,不是吗?她不会用少年时的理想,去困住眼前已然成年的自己。就像少年时候,她同样不会用大人们给的责任压垮自己那样。
现在,是另一番世界了。
她接受得快,是因为早有准备。
而这老城主,偏偏不懂,总以为她永远都是需要庇护的雏鸟。其实,没长大的是她才对吧?总是一声不吭,自以为是地活着。
没等到回答,老城主自说自话:“燃犀灯消失是因为,时间到了。我们燧人氏也使命已尽。我虽终生不得自由,你却可以是自由的。这座日月城完蛋已成必然。你不该阻止李风雪。”
海上燃犀图的画面一一重现脑海,燃犀灯,不是没有自己消失的可能。
不过,说日月城必然完蛋,未免过于冷血。京蛰依然反问:“你骗我的吧?”
被凉风吹着,老城主整个人精神了许多:“你,没有心了。”
她看向京蛰,步步紧逼:“你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你不再是日月城的少主了,你以为我引你来,是为了你吗?”
原来,这一切都是她暗箱操作。
京蛰:“你想干什么?”
老城主转身:“不要多管闲事,你走吧。”
这老女人,真可笑啊。难道她真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她不睁眼看看吗?这些天修为大减后,她东奔西走,早就把戏班子换了个一干二净。
没有心,不代表没有脑子。
“我再问一遍,燃犀灯在哪里。”
老城主:“来人。”
转瞬之间,京蛰被重重包围。老城主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人聪明,不好对付,所以留了后手。这是你自己选的。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把她给我关起来!”
京蛰沉默。
看来,她们之间已经没有半点情义可言。
反抗无用,也不需要反抗。京蛰冷眼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今日的她,与曾经的那个女人已然判若两人。
日月城将陷,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却只能换她一句:世界之外,还有世界。简而言之,义务尽了,没有再尽的义务。
这还是她吗?
换而言之,这还是人吗?
肩上的担子,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
城里那些人怎么说,她不在乎。不在乎是因为,她以为她真是天下第一当得起“神”之称呼的人;她以为她必有苦衷,如今却不得不在乎了。
没想到,没想到啊没想到。
李风雪才是对的。
大家骂的都对。
原来,神可以爱世人,也可以不爱世人。
京蛰被人往天地阁里押送,她忍气吞声,声音极尽克制:“以后再见,就是敌人了。”
*
一进天地阁,京蛰瞬间跪了下去,霎时间无数黑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尽数朝她身上扑。
京蛰拼死抵挡,这里重力是外面的三倍,她修为大降,基本只能等死。
“嘭”地一声,身后那扇大门,被无情地关上。
“啊!”
四肢百骸如遭电击,无边的黑完全将她吞没,意识不再,思绪被痛扯向至高空,又狠狠坠落。
跪都不能。京蛰瘫倒在地,眼前青一阵白一阵,喉咙里有东西拘作一团,使她进气没有出气多。
黑影在旁边飞掠,意图寻找下一个合适的攻击点。
她没有心,就像一盏灯没了灯蕊,再多能量,都点不燃。
难道就只能任由这群畜生摆布了吗?
不行,绝不。
京蛰再爬起来。
又几道黑影撞击而去。
京蛰生生扛下这几击,喉咙随之喷溅了口热气。她当即盘腿而坐,试图凝神静气。
“嘭!”
有团黑气直奔她心口而去,京蛰瞪大眼睛,无边黑气从她体内源源不断往外溢。
“嘭嘭!”
又两声巨响,天地阁大门被锤了个粉碎,有道人影闪进来,三两下抄起京蛰,转身欲逃,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个个手持弯刀,等他出来。
不知道哪儿来的狠人,城主前脚刚走,后脚这人就杀来了。力大无穷,与牲口无异。他们几十号人,愣是没能拦他一下。
他进去了,他们却不敢进去。
这里面可都是些穷凶极恶的伥鬼。
城主专门养来整治犯人用的。
进去就是一个死字。
“咳…”
京蛰呕了一下,稍稍恢复了些许意识,脸被埋在布里,又闷又痒。她缓缓抬起头,一张桃花面具映入眼帘。
他来救她了。
她思绪飞快:“快把这里的防护结界破了。”
小黑没有犹豫,用她教过的方式单手掐诀,徒手把敷在门前的那层金光膜撕出一道裂缝。
黑影像闻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纷纷掉转方向,往外面扑去。外面那些人一见这阵仗,拼死抵抗——
就是现在。
京蛰命令:“跑!”
小黑抱着她,飞速闪了出去。
新鲜的空气喷面而来,身上的痛得到呼吸,像蒙冤得伸的罪犯,疼的更加具体。她捂着心口,冷静克制:“从后门走!有我的人接应!”
小黑跑两步,又转回来,三两下跳上了城墙,在京蛰尚未反应之前,纵身一越。
妈的。
疯了。
这他妈是走后门?确定不是在敲阎王的门?
京蛰抱紧了他,身体飞速向下坠去。
好,四五楼高跳下来,没逝的。
等他双脚落地,像头有劲没处使的蛮牛到处跑时,京蛰满头黑线,想说:后门在左边!
好,他未必懂。
她费力地抽出一只手,颤抖着往左边指。
收到指令的小黑又一华丽的转身,朝着后门飞掠而去。
等快到后门,京蛰:“停。”
小黑光速停下。
傻不愣登的。
京蛰:“放我下来。”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傻,小黑没全松手,还另搭了一只手搀她。京蛰顺势扶住,还好,还能站稳。
心没有了的事绝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
得振作起来。
有群身穿铠甲的人候在那里,一看到人来,纷纷摸上腰间的刀。
看清是谁后,又都卸下了防备。
为首的男人三步并两步迈过去,看着京蛰苍白的脸与尚挂在嘴边仍有余温的血,知道她受了伤。
他低眉抱拳:“少主。”
京蛰看他一眼,板着脸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走。”
*
日月城外,李风雪站在城门之下,身披枷锁,脚戴镣铐。城外,桃花正被一阵急雨谢了白头,纷纷洒洒铺了满地。
风雪上鬓发,冰霜冷衣冠。
他捏紧拳头,悲喜交加。这才是人生难预料。
他忽然一阵大笑。
押解的人纷纷拔剑,剑光照亮了他沧桑的眉眼。他收敛了笑意,睁眼看去,四面楚歌。
“李上师,该上路了。”
两个人搬来了一套刑具,屠夫磨起刀,有人拿起三根香,背过风点燃,等火焰焙入香顶,向上一举,对天地人一一拜去。
仪式举行完毕,屠夫的刀已经绑好了红布。
这抹红,鲜艳夺目,像日月城的灯火一样,绚烂又惊悚。却并不毛骨悚然。
被革命,是革命者的宿命。
世人以为,成王败寇,一件事的得失荣辱最好是成功之后,没有成功,这件事就只剩侮辱、狼狈、落魄、失意。实则不然。
革命的成功是革命本身。揭竿起义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赢了。
他是人,他们都是人,让一盏灯压着,被迫落入固有的阶级槽臼之中,永世不得翻身,简直滑天大稽!今天这次反抗,只会是星星之火,早晚会有燎原的一日。
昔日的上师被人推搡着,头颅送到石头槽臼里面,披头散发,万分狼狈。有人于心不忍:“李上师,您还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还有半柱香的时间,您就要……”
李上师:“无话可说。”
宁死不屈,是条硬汉,那人提醒:“跟随您的那些人,尚有转圜余地。”
日月城鲜少执死刑,只要能活,再大的刑罚,也总还有一线希望。而死了,就真的不会再活。命只有一条。
多死一个人,就多喂饱一个伥鬼。
李风雪:“世间万事,皆由因果定性,凡有因地,必有果报。我充其量只是因缘,而不是致使他们受难的因,果怎样报、如何报,实不在我。”
他调整了个姿势,闭上双眼:“我言已绝、意已尽。不再多说。送我上路。”
“……”
好胸襟,好气魄,这李风雪,如果不是生在这片牢笼,绝对会是一方枭雄。只可惜,那人一声令下,刽子手一口酒喷在刀刃上,提刀大喝。
桃花被酒气袭中,刀背上都碎了一点。
“咔擦”
是大丈夫。
为这人间。
慷慨激昂。
千千万万。
*
“报!”
一人如燕投林,飞似的涌入百官群中,争到前列,双膝跪地,眼神坚毅:“禀城主,李风雪已死!”
老城主坐在凤凰椅上,单手扶额,眉目深沉,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不知在想什么。
“恭喜城主,贺喜城主。”
一言既出,百言紧随,光说还不够,满殿朝臣悉数跪地长拜。平时爹不跪娘不跪,到这里却膝盖都直不起来。
城主翻着手中卷轴:“起来吧。”
“城主,”大臣们纷纷站起身,紧跟着有人问,“不知长明灯…现在何处?”
旁人不由为之捏了一把冷汗。上了一早上的朝,终于有人敢说这个了。
和伥鬼的大战,本质上还是长明灯丢失,屏障受损的缘故。长明灯一日找不回,危险便一日潜在。
灯在哪里?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老城主紧紧抿唇,眉峰之间忧虑更深。她抬眸:“长明灯,不是在吗?”
众人大惊。
有人送灯上来,把殿上空了的佛龛降下来,而后打开,把灯放了进去。这盏灯,和先前完全不同,眼熟的人一下看了出来。
“城主,此物不是长明灯。”
却被老城主瞪了一眼:“诸位,灯只是灯,谁有用谁就是,不是吗?”
她累了:“还有,即日起,成立灯门,一切照常。不过,这灯吃人。以后谁要是胆敢以下犯上,我拿他喂灯。”
殿下一片哗然。
长明灯换了,灯门成立了,李风雪岂不是白死了?这盏新灯来路不明,城主就这么供上去,是置自己后代于何地?岂不荒唐?
“城主,三思啊。”
往常供灯,只需要燧人氏直系血脉处理就够了。
如今供灯范围却扩大在了燧人氏一脉血缘之上
他们这些人,多少都沾了点燧人氏血脉。
以后不是你被献祭,就是我被献祭,谁还敢上朝?!
一干哀求声下,老城主却只说了两个字:“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