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武星官总觉得我懒惰、软弱,常常责骂于我。我虽不往心里去,但今日也想让他瞧瞧,我并不怯懦,而且相当有派头。
我正一腔热血,准备就死。
那男子秉着张颠鸾倒凤的脸,睨着我淡淡道:“本君作何要取你性命?”
高低悬殊,我不得不仰头瞧他。
他魔族,我神族,他掳我,他不炼我,他还不杀我……我眯了眯眼,问出了我这一生最愚蠢的问题——“为何不要?”
问别人要不要自己的命,听起来是有些莫名其妙的。
那男子闻言,冷脸瞥了我一眼,并不答话,兀自闭了眼睛,虚靠在火狐身上,似在养神。
方才热血都洒光了,这会儿面对他明晃晃的鄙视,再生不出波澜来。
我鼓了鼓嘴,想着翻个白眼算了。这一翻,瞧见了他肩上爬着一道红黑、泛着魔气的刀伤。
魔气?
我犹疑转头,扫向四周,冰峰错落,寒烟四起。
这清高的格局,这做作的景致……听闻太清境东南角有一处疗伤圣地,名唤寒冰顶,只有神阶方可准入。
头顶有日晒,足下有坚冰。
我在双重燎烤中沉痛地思考,恍惚有一种深情错付的背叛感。
“喂。”
他缓缓睁开眼,瞧我。
“敢问阁下,这里是否天族圣地寒冰顶?”
他仍是那副睥睨万物的模样,不耐地点点头。
“那你竟然是上神?!”
许是我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多少有些伤他自尊,他眉目微聚,瞪了我一眼。
“放肆。”
轻飘飘两个字吓得我玉皇大帝闭了嘴。
天族仙官济济,但正正经经修成神的却不多,要么一大把年纪靠着资历封了神,要么天赋异禀有所作为,不论如何,修成上神总是要有一番磨难的。
我觑了觑他那略显轻嫩的面皮,识相抿唇,没再出声。
想来我战兢的模样合了他心意,他漫不经心地瞧我一眼,舒心地整了整衣袍。
“我且问你,那日战中,你一个星石,不寻个僻静的角落躲着,在战场瞎看什么?”他问。
我绞着手指想了想,好歹是神魔大战,若说我不小心睡着了,多少显得不敬重。
“因为诸位神君天将,都长得太好看了,我一时没有把持住,想站近些,看个痛快!”
言罢他忽然咳出几声,脸色微涨。
我心想,他好歹是个上神,被砍一刀竟虚弱成这样,看来如今神阶资质是参差不齐的。
待他病美人般咳止后,我好心道:“星河边常有光尘游祟,我们常将它们捉来吃下,很是补气,若上神不弃,改日我给您兜一罐子回来。”
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脑袋顶蹭蹭蹭掠过几道飞针,凉飕飕的。
但见那上神暗咬着牙,一甩袖将我摔在了先前那狐狸团中。
我想了想,大概是讳疾忌医。
况且他堂堂一介天神,想来是有些傲气的,被一个星石窥见短处,难免脸色挂不住。
细心如我,悟了他这层心思,我便没有再提起他这孱弱的病体。
然而我仍旧十分疑惑为何会流落星河外,跑到他怀里。
我扒着碗边,探出头,斟酌问道:“请教上神,我怎么会随您在这寒冰顶呢?”
他哼了一声,面无表情道:“战场混乱,你挡着道,碍事的很。”
闻言我适时作出一副悔过的模样。
他略略欣慰,接着说:“若非将你带出,如今你便是妖兽蹄下的一堆飞灰。”
虽然他话说得狗屎一般,我也从中提炼出了他对我的救命之恩。
唔……救命之恩,按凡间的说法,得以身相许。
不过我敛着心思瞅瞅他,再瞧瞧自己,甚觉不妥。
我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谢他。
有了!
“以后有老子一口肉吃,就有你小子一口汤喝!”
他听罢缓缓蹙起眉头,诡异地望了我一眼,而后轻轻摇了摇头,又闭了眼,调息运气。
摇头什么意思?看不懂。
“上神?”
“……”
我捏着嗓子喊了他两声,他权当听不见,没有再应我。
上神就是目中无人得相当刻板。
我窝在狐狸团中,百无聊赖,打发时间般沿着他的长睫,一根一根地数。
在第七百零二次数的时候,天宫挂了黑幕,我自觉敲敲脑袋,亮起星光。可星光微弱,再瞧不清他的眼睫。我叹了口气,正觉无趣,忽然瞧见他额上热出了汗。
虽然这寒冰顶处处坚冰,寒冷无极,但这火狐的毛却很热乎,一根狐狸毛已让我从脑袋顶暖到了石头心。我想他靠着火狐的肚皮,应该更暖和,热出汗倒也不稀奇。
俗话说,不论是报恩还是报仇,一报还一报。
我既然不能为他疗伤,便给他扇扇风吧。如此想着,我便挪出了狐狸窝,腾到他面前,狠狠吸了一口大气,正想往他额上吹。
他突然睁开眼睛,三九风雪般的眼神杀将过来,我一时被他凶狠的眼神骇住,鼓着大嘴不敢擅动。
与此同时,那火狐也睁了眼,眉锋一竖,戾气横生,转头便朝我喷出一口火。
我被轰到十步开外,躺在冰面上望着天上天,一行清泪缓缓滑过我沟壑纵横的石头脸。
“咳咳,”我忍着嗓中燎辣,转过头咳出一口浓烟。
“不知……上神可曾听过某、某只狗……和一位……吕姓道友的故事。”
我缓慢抬起手,抖啊抖,终于抖到头上去,颤颤巍巍把星光给灭了。
……
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肥兔。
自从在寒冰顶被那不知轻重的火狐燎了一道后,因伤势惨重,昏睡一个月,养伤一个月,到如今满打满算,在青梧神君的流云殿中混吃混喝已两月有余。
那上神竟是天庭四大神将之首,青梧神君。
乖乖,我难得见一次上神,这次居然还遇了个厉害的。
青梧君近来最值得说的便是在不久前的神魔大战中砍了魔皇老头的一条手臂,退敌成功。
不过他也因此被白头妖兽重踹了一脚,前所未有负了伤。
据说本来是可以躲过的,不知被什么东西挡了道。
流云殿中有只名唤酷酷的肥兔,是青梧从凡间带回来的。小小一只,吃得耳厚唇肥,滚圆得像只雪球。
不过它常常顶着双猩红的眼珠,哀哀戚戚地瞧我,好似下一秒就要流出血泪来。都说凡间讲轮回,怕不是上一世我捅了它娘家的兔子窝吧?
真是罪过。
流云殿中还有一名走动的小仙侍,名唤书言,温眉润目,许是随了这殿中主子,不大爱说话,只是依着吩咐,恭恭敬敬将我照料着。殿中那方鲤池约莫有些来头,书言定时将我置于其中泡着,到如今,碎裂的石头身逐渐愈合,精神头也活泛起来,不似从前般日日昏睡。
由奢入俭难,由奢入俭难,我如今终于能体会个中滋味了。
从前固守星河那般艰苦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
我苦着脸央书言不要将我遣回星河老家。
那小书言一脸真诚地摇了摇头。
“神君命令,待你伤好,便送你回去。”
我想了想,还是得抱青梧的大腿。
不过我自打进了流云殿,再也没见着他。
书言说那日他将我撂下,便带着火狐出门去了。那魔族在天界吃了败战,气不过,破罐子烂摔,马不停蹄跑到北荒造次去了。青梧伤刚好,便领了这差事,归期不定。
……
愁。
愁得晚膳多吃了三碗饭。
许是吃撑了的缘故,当晚睡得不大好,总觉得嗓子眼堵了一口气,梦做一半便醒了过来。
这一睁眼,瞧见了青梧。
他正静心在冷月下埋头公案。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青梧的书案上,说来是一桩耻辱,书言大约觉得我一块石头,单备一间卧房显得大动干戈,放在外头又显得刻薄冷落,于是千挑万选,将我搁在了青梧的书案上。
这些时日在流云殿中,闲来无事,四方的八卦听了不少。
传说青梧的爹娘均是跟着天帝创世的战将,十分骁勇,然而他们无意做官,天下初定后,两位上神便将时年一千岁的青梧撇给灵宝天尊,避世作逍遥神仙去了。
小青梧不愧为战将之后,在灵宝天尊座下稳稳当当炼了一千年后,两千岁的幼龄便拎着把宝剑,挑战了各路凶悍的神魔。彼时因着他年纪小,又轻莽,吃了不少败战。他非但没有气馁,反而越挫越勇,愈杀愈烈!
天帝怜悯众生,在他五千岁时,给他冠了神将一职。
自此,他沉心练兵,顺道拿了个第一杀将的名号。
这番作为,又长了一副好皮囊,自然也招引了许多情意。
且说那海屋司的聿澜仙子,自青梧两千岁起便扬言要做个盗花贼,将他这朵花给采了,兢兢业业采了几千年,什么小意温柔,猛火急攻的法子都试了个遍,到如今被青梧下了飞离咒,不得靠近他十步以内;又说那轻芳阁的牵兰仙子因为导演个美人落怀力度使大了些,青梧便以为该女要与他切磋一番,顺势抬手相迎,不成想下手没个轻重,一不留神给牵兰仙子打得手伤脚残……等等。
青梧在情事上的态度可谓冷漠,对于这些事情秉承着不理,不听,不负责的态度。
不乏有着急上火的,转去求天帝。
天帝本瞧着青梧仙龄尚小,不忍勉强,便帮着挡了数年。后来顶不住众仙家一再烦扰,便转换阵地,劝青梧择定终生,好断了这出唱了几千年的大戏。
据说天帝在凌霄宝殿上冲他挤眉弄眼都快抽风了,青梧那厢还是立正板着脸,摆出那副我行我素,油盐不进的模样。
天帝气得一个急令派他往人间历劫去了。
虽说神仙并不鼓吹沾染七情六欲,但像青梧这般死不开窍的,也让人恼火得很。
未曾想青梧历劫回来后,却更加冷僻,不近人情。
想想也是,他堂堂第一杀将,作了个手无寸铁的凡人任人拿捏,应当是很曲折的一场历劫。
如今他将将九千岁,正是轻嫩的年纪,瞧着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清傲疏离是有的,只是不知那狠厉的名头是如何来的。
唔……不过那火狐九丹倒是个狠厉的。
大约是占了火狐的名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