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睢结丹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林净玉失手摔了手心的玉如意。他静了半晌,起身,踹翻桌案。
殿内噼里啪啦一阵响,气氛可谓是愁云惨淡。数十仙侍无人敢出言,齐刷刷地垂下来头,生怕触了小少主的霉头。
这位主子不知怎的,近日性子阴晴不定,时而安静,时而狂放,宛若得了疯症。
林净玉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
过了一刻,老宫主派心腹侍者传令青竹殿。
大仙侍拂春踏进殿内,她脚步轻盈无声,昂着修长的脖颈,目中无人,语气轻慢地说:“宫主有令,陈睢提拔至关门弟子,少主需明日晌午为他做洗礼,授牌点痣。”
林净玉勉强笑着:“我知道了。”
拂春顿了一下,睨着他继续说:“另外,宫内的殿堂位子紧张,陈睢暂且安排至你偏殿。”
林净玉怒道:“你说什么!”
拂春皮笑肉不笑,似乎早就料到他这幅模样,说:“这是林宫主的意思。”
林净玉咬着牙,说:“那就按宫主说的来办。”
拂春行礼要退下,临了,忽然瞥了眼外殿里的狼藉,劝他说:“少主何必嫉妒旁人,闹得这般难看。清明宫上下什么不是您的。”
她不提还好,一提,跟戳着林净玉肺管子似的。
“你算什么东西,敢数落我!”他横眉冷对,眼眸凌厉恣睢,说:“你不过就是个管事的下人,认清自己的身份!”
拂春脸上那点笑消失了,暗道不过是只没天赋的蠢驴,点着他脑袋都醒不过来,转身挥了下衣袖,走了。
林净玉气得半死,恨不得把屋子里里外外重新砸一遍。
他是嫉妒不假,但更多的是心虚。
林净玉的天分不足,修为迟缓,他从狐狸修成人形时,只能勉强化成足月小孩,在草丛里边脏兮兮地趴着。
忽然,有人把他抱走,洗洗身子上的泥土,塞到襁褓里头,又往他嘴里塞了颗糖吃,带到偌大的清明宫,唤了他一声少主。
他那时仍然是狐狸心性,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天天乱爬睡觉,蜷着身子要抱,直到被教导识字,修炼功法,才逐渐明事理。
他是顶了清明宫少主身份,狸猫换太子呢。
林净玉很快接受了现实,甚至颇为不知廉耻地想,几年过去,那位真少主或许早死了,这位置空着给他用用又能如何。
就这样,他过了十七年松快日子。
直到半个月前,清明宫来了批外门弟子,上课时,林净玉遇见了那名叫做陈睢的修士。
此人卓然不群,冷淡出尘,宛若一抔茫茫风霜,待人接物却温和有礼,那双漆黑的凤眸,像极了那位不苟言笑的老宫主。
林净玉起了疑心,想把人赶走,非但没成功,反被他打了一顿。眼看这招行不通,只好虚与委蛇,假意道歉讨好他。
此招颇有成效,陈睢果然相信他是真心交友,逐渐与他亲近起来。
恰好,他殿中有件法器,凭借着血液可测亲缘。前天,他跟陈睢喝酒醉得不省人事,终于找到机会,将玉如意藏在怀里扑向他。
两人身体相贴的那一刻,他用指甲划破了陈睢的手腕,鲜血渗透进衣裳的布料,触碰到玉如意的瞬间。
它发烫了。
林净玉当即色变,再看陈睢,他的眼神愕然,醉意尽数消散,似乎是被他放浪形骸的动作震住。
然后,林净玉跑了。
跑得很狼狈。
世风日下,人妖殊途。妖吃人,人杀妖。若是林净玉的身份败露,轻则废掉修为,逐出仙门,重则扒皮抽筋,以示仙威。
这时候,他心中还有一丝侥幸。
陈睢对他态度和善温润,明显不知自己的身世。长得肖像又如何,芸芸众生,万万不止,有眉目相似者并不稀罕。
更何况,他是外门弟子,压根见不到老宫主的面,遇都遇不上,何来的起疑心。
这么一琢磨,林净玉不急了。谁料陈睢天赋极佳,十七岁就能结丹,破格提拔为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除了少主洗礼,还需宫主单独召见。按照惯例,不超半个月,他肯定能跟老宫主见上面。
林净玉只想仰天呐喊,老天爷,你要逼死我吗!
老天爷不回答他。无奈,他在殿内来回踱步,晚上更是一夜未眠。忧心忡忡。
次日晌午。
林净玉来到无极殿。
这是清明宫的待客殿,金雕玉柱,青瓦朱门。平日若是各殿主聚着商讨宫中大事,亦或是仙门来访要谈,都在此处举办宴席。
他来得稍晚些,人都到齐了。多是关门弟子,还有两位长老,打量着殿中的人。
那少年容貌俊美,毫不怯场,站在大殿中央,负长剑,身姿笔挺,黑衣束发,红绳灼灼。宛若乌云翻墨中一点猩红。
“少主快些洗礼吧。”大师兄负责主持大局,候了他一刻钟,早就有点不耐烦,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以为你在唱戏压轴吗?”
“大师兄下次来请我吧,或许我还能早到半盏茶功夫。”林净玉不留情面地拍开他的手,吩咐拂春说:“朱砂取来。”
萧逐也不尴尬,无他,习惯了。
倒是旁边的关门弟子议论纷纷,大多数都是“什么臭毛病”“呵,他又来这招”“清明宫完蛋了”诸如此类的话。
拂春亲自端上木案,那案中有两样物什,一样是朱砂,一样是宫牌。前者是在重要场合中,关门弟子额心涂抹,以昭示身份。后者则是一枚可自由出入的宫牌。
林净玉拿起木案上那枚宫牌,白玉无瑕,清透润泽。他将丝绦对折,拉紧成双股,在他的腰侧娴熟地绾了个复缨结,挂上了。
然后,他又伸出食指蘸进小盂,抬起眼,恰好对上陈睢那双平静的漆黑眼眸。
林净玉顿感一阵心虚,紧张地抿着嘴朝他笑,白嫩的手指沾着朱砂,点他的额心。
然后,就是跪拜大礼。
陈睢向诸位长老叩拜过,才算正式拜成关门弟子。
仪式结束后,众人都散了。
林净玉心情低落地走回去,陈睢跟在他身边同行。关门弟子皆住主峰,他的东西早上刚搬到偏殿,两人正好顺路。
“前两天,你不是想要我教你桃花流水的剑诀,”陈睢说:“搬过来正好方便些。”
林净玉被吸引了注意,说:“你不是说那招式很难学吗?”
陈睢:“我多教你几次。”
要是几天前,林净玉听见这话,估计还挺高兴的。但现在,他只能勉强朝他笑一下。
“心情不好?”陈睢本来也不愿意教他这剑法,他悟性很差,脾气……更是一般,以这剑法的难度,估计要废上不少功夫。
但他这两天慎重考虑过了,既然林净玉对他有意,他到底该多些宽容,教他也无妨。
林净玉可不知道他胡乱想什么,满脑子都是身份败露该如何,迷茫地对他说:“你说,若是有只妖怪出现在清明宫……”
“不必担忧。”陈睢说:“杀了便是。”
林净玉:“……”
他面色逐渐变白,羸弱地仿佛随时都能倒下。
陈睢疑惑地问:“身体不舒服?”
他伸手想要摸林净玉的额头,探一探他的体温,被他反应激烈地偏头避开。
陈睢动作一僵,放下手。
林净玉支吾着说:“我没事。”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都没再说话。
夜里,天空飘起雨,起初还是蒙蒙细雨,渐渐的,雨势越来越大,敲得窗子噼里啪啦响。
“沉舟。”林净玉躺在榻上,语气低落。蹲坐在门槛的小厮哎了一声,起身拍拍衣裳走进来,问:“少主口渴了?”
“不是。”林净玉说:“我有个知心的好友。”
“什么好友?”沉舟大惊失色,少主这性子,竟然还有关系甚笃的知心朋友!
“这你甭管,”林净玉说:“他偷了样东西,但是不想还……”
“这怎么行,品行不端,少主可千万不要跟这种人做朋友!”沉舟急得都要出汗。
“能不能听我说完!”林净玉登时被他说恼了,拎起旁边的话本子朝他劈头盖脸地扔过去。
“哎,您说,您说。”沉舟接着那些话本子,轻手轻脚地放回原位,不敢再惹恼他了。
“我……我那位朋友认识了这东西的原主人,跟他关系倒也还行。但要是被他发现偷东西,那就全都毁了!他会被押到天监台,死刑!”
“这么严重……”沉舟忽然福至心灵,说:“少主,你不会偷别人东西了吧?”
“胡说什么?”林净玉心中忍不住有点慌乱,说:“你主子缺什么,竟还要偷别人的。”
“也是,”沉舟点了点头,真的给他出起主意来,说:“既然他们关系还行,不如多多交好,若那时被发现,东西的原主人念在这份情面上,未必怪罪呢。”
“……有道理。”林净玉沉思片刻,没料到他还挺聪明,说:“沉舟,你歇着吧。”
“我这才开始当值。”沉舟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去拿小毯子,嘿嘿两声到耳房歇着去了,说:“少主,有事喊我啊。”
待平稳轻微的鼾声响起,林净玉溜出去了。
外面下了很大的雨,林净玉掐了道避水诀,想了想,又把心诀解除,淋着雨水跑到侧殿。
侧殿并无专门起名,是他平日的静修之所,此刻,室内烛火未熄灭,橘黄色的灯光照亮满屋。
陈睢坐在案前,执笔写画,神情很专注的模样。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顿时怔愣在原地。
少年站在他跟前,黑葡萄似的眼珠明亮澄澈,浑身湿漉漉的,发丝黏着白嫩的面颊,不自知内衫都紧紧贴在身子上了。
陈睢(sui,一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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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