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水滴自破碎的缺口处滴下,体型庞大的异形怪物倒在四分五裂的浴缸上,它的肢体无节律地抽搐着,仿佛依旧活着在忍耐疼痛,又仿佛只是尸体在冷水刺激下的生理性抽搐。
付蔚半倚着破碎的门框,气息平稳。他用尖牙咬开绷带的防水包装,手臂上数十个的深且细长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崩裂,流出鲜血。
昏暗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瞬间,他的脸上又出现一道细长血痕,仿佛薄如蝉翼的无形刀片骤然划过面颊,留下淌血的口子。
轻微的刺痒从各处细碎的伤口处传来,并且还在不断加深。
付蔚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手臂上不断增加的伤痕,挑了几个靠近动脉的伤口处理。
应激期。
C级梦域却能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让他的精神污染达到应激期的水平,身上出现外化躯体的伤痕。
显然,这座梦域的精神侵染速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水平。
正常情况下,普通人在C级梦域中的时间达到16个小时以上,污染值才会突破危险阈值,达到躯体化的应激期。低等级哨兵的安全时间是12小时,高等级哨兵的安全时间大幅下降,仅有4个小时。
即使他本身存在污染积聚,也不至于那么快就被污染到应激期的程度。
那么,是梦域本身出现了问题?有人通过仪式,将梦核原本应当展开的空间压缩,从而提升梦域中的污染浓度,加快污染速度。
这样的方法,只有天母教会的融合派才能做到。
看来他们已经不再满足于龟缩在边缘区,打算采取更加激进的手段推动梦域扩散,好为母树的降临铺路。
“嗤,那帮疯子。”
只是可怜了小向导,被卷入疯子的仪式里,平白无故遭了灾。
想起那双含泪的、不安的眼眸,付蔚的眼神变得有些渺远。
真令人怀念啊,黑色的眼睛。
那样的天真,因为一套制服就轻易交付信任。
又那样胆小,因为小小的试探便开始惊慌失措,胡思乱想。
但想要再度取得他们的信任,却又总是轻而易举。弱者存活在强者投下的阴影中,他们缺乏力量,任何一阵拂过的强风都会让他们如田间的麦秆一样,轻易倒伏。
身体停止出现新的伤口,但旧伤口的刺痒感却变得更加强烈。
一幅幅昏暗的记忆画面在付蔚的眼前闪现,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痛叫、哀嚎,在怪物的屠刀下,毫无还手之力地倒下。
面对那样的生死压力,下跪、叩拜、逃跑,一切似乎都变得理所当然……
一道缥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为什么要为他们找借口呢,难道你打算原谅他们?”
付蔚勾起嘴角,发出嘲讽的轻笑:
“当然不。臣服是他们的选择,而仇恨是我的选择。又有谁能够失去一切,却不怨恨些什么呢?”
“那为什么要进入梦域?又为什么要帮助那个向导呢?还是说,你还在迷恋曾经的称呼——”
迷幻的声音骤然尖利,咯咯地讥笑。
“英雄?”
“翻来覆去总是这一套话术,真是一点新意也没有。”
付蔚嘴角依旧带着轻讽的微笑,他直起身,将包装袋攥成一团,砸向身侧喋喋不休的幻影。
随着包装袋的穿过,幻影如被戳破的泡泡般悄声消散。
从应激期到致幻期,只过了十三分钟。
付蔚抬眼向走廊望去。
挤挤挨挨的虚浮扭曲的身影在走廊上隐约闪现,这些怪物长得奇形怪状,仿佛各种非人生物的拼接体,一部分假得一眼就能分辨,还有大部分看起来都很真。
C级梦核不可能孕育出如此数量的怪物,也就是说,那些看起来很真的部分怪物,有很多也只是他的幻觉。
“利用我的幻觉来隐藏真实杀机,呵,看来教廷的疯子还能帮母树长长脑子。”
话音落下,本不会产生情绪波动的怪物却仿佛突然被他的话语激怒,一拥而上。
诧异的表情从付蔚的脸上一闪而过。
巧合?
紧接着,他如娴熟的屠夫一般向冲过来的怪物挥刀。
锐利的刀光闪过,冲在第二位的怪物被精准地切成几段,石油质地的“血液”哗啦啦地向下堆落在地上,尸块如破碎的拼图般散落。
1只。
三只体型羚羊大小的触手怪物跳起来,向他正面冲来,与此同时,灰黑色爬虫形状的怪物从他的身后袭来,付蔚不躲不避,反手一刀,将身后的怪物钉死在墙面上。
2只。
身前的三只触手怪物穿过他身体,凭空消散,却另有一只漆黑的怪物无声出现,从幻影消散的方向袭来。
付蔚矮身闪过,在漆黑怪物维持向前冲的势头时一刀上挑,将它劈成了两段。
3只。
就在他好整以暇,等待下一波攻击时,怪物却突然停止了攻击,它们如同被某种存在操纵,齐刷刷地向走廊两边避让,留下了通往走廊尽头的出路。
尽头隐隐透出白光,属于森见公寓的现实走廊影影绰绰。
哪怕付蔚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也能猜到,这是要放他离开的意思。
3只怪物远远没有达到C级梦域的极限,就算梦域中所有的所有的怪物都被斩尽,梦域也不会主动放猎物离开。
有意思,母树居然会主动放跑到嘴的猎物。
但他又为什么要顺从母树的意愿呢?
倒不如说,母树第一次做出这种掠食本能以外的动作,叫他更好奇母树想要做什么了。
付蔚利落地挽了一个刀花,将粘在刀刃上的粘稠“血液”甩开。
他对着走廊中静止的怪物礼貌地笑了笑,语气漫不经心:
“嗯,只能让艾德蒙再多等一会了。”
——
无水的浴缸里躺着一具尸体,一具神情平静的女尸。
她穿着黑色的修女长裙,纯白的长发柔顺而服帖,不再起伏的胸口上坠着一条宝石项链,宝石散发着柔和的白光,衬得她那足以称得上美貌的脸庞宁静而圣洁。
她的右手握着一柄精致的十字匕首,置于心口,而她的左臂则搭在浴缸边沿。仿佛永远也无法流尽的鲜血从她左手手腕上的细长伤口中流出,滴落到地上,与血流汇聚,蜿蜒蔓延。
尽管割腕自杀的成功率几近于零,但从地面上积聚的大量血液来看,浴缸中的女人已经死了。
可她的姿态却出奇的放松,并不狰狞,或者说,起码不像秦溪想象中尸体应有的狰狞模样。
如果忽略地上的鲜血与不再起伏的胸口,那么她看起来就仿佛只是在浴缸中小憩。
秦溪放轻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解开手腕上的项链,抓在手里——那是她之前在探索的第二间公寓床头柜捡到的项链,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被她充作照明用具使用,和这具尸体脖子上的项链一模一样。
而原本握在她的手中,现在被她小心放到洗手台上的匕首,也与尸体手中的那柄别无二致。
按照她的胆量,在备受蜡像怪物的惊吓,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喘口气的地方,却又碰到这种仿佛被安排了的诡异事件,应该会吓得立马把手里的东西全都丢出去。
但眼前的画面实在太宁和了,比起恐怖片中的场景,更像是一副圣洁的宗教油画,传递着令观者也能感知到的虔诚与满足,并由此发自内心地生出安宁感。
诡异,但又好像没那么诡异。
这也是她没有第一时间把匕首和项链丢出去,而且还敢在离浴缸两步远的距离查看情况的原因。
秦溪摇了摇脑袋,把脑子里那些“这样看起来梦域好像也没那么危险”“是不是可以在这里躲到付蔚摧毁梦域”等等想法甩了出去。
虽然她没有足够的胆子,但是有够用的脑子。
光是不会让人感到害怕的尸体这一点就够诡异的,先前撞见蜡像怪的经历已经证明了她的胆量——遇到怪物能跑得起来就算赢。
这种会让人失去恐惧与警惕心的地方,说不定比蜡像怪物还要危险。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还是试试摸清楚633号公寓的情况,为之后做打算?
镜面倒映着秦溪犹豫迟疑的表情,半晌,她重新拿起洗手池上的匕首。
散落在外的线索在此整合,这里说不定就是破除梦域的关键所在。
况且,就算探索可能会遇到危险,也比干坐着等死要好得多。
这样想着,秦溪再次看向浴缸,想要再次确认女尸身上的细节,找寻可用的线索。
然而,就在她看过去时,却发现——
浴缸里空空如也。
尸体不见了?!
原以为消失恐惧感重又充盈胸腔,秦溪只觉一阵眩晕。
她脚步虚软地扶墙退出卫生间,因恐惧与激动而生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啊呜呜呜。
秦溪背抵着墙,慌张地左右查看,担心那具尸体会从没有看见的角落里窜出来。
最后,她右手侧不远处的床上,看见了一具人形躯体,正是浴缸中消失的那具尸体。
它跟被操纵的提线木偶一样,一顿一顿地从床上坐起,下床,朝她的所在方向走来。
在极度的惊恐中,秦溪的注意力无比集中,而这又让她发现了一个更为糟糕的消息。
尸体的脚没有着地,它是飘着过来的。
呜呜呜,蜡像怪那种人形怪也就算了?为什么还有飘着的啊?
真的见鬼了吗?
秦溪吓得脑袋都快要宕机了,接连的两声巨响又突然在她的头顶处响起,她被吓了一跳,赶忙仰头看向天花板。
伴随着第三声巨响的响起,头顶的天花板出现了可怖的裂纹,她慌乱地往门口的方向退去,碎裂的混凝土块砸在她的脚趾尖前,纷扬的沙尘迷住了她的眼睛。
“小向导?”
泪眼朦胧中,她听到了熟悉的带着诧异的呼喊。
付蔚从破碎的天花板洞口摔下,摔到了她的身上。
她下意识丢掉手中的匕首,伸手勾住付蔚的肩膀,减缓了摔倒的速度,靠在墙壁上滑下去。
付蔚的手垫在她的后背上,秦溪没有摔疼,但手心却摸到了黏腻温热的液体。
紧接着,她被付蔚的体重带倒到在地上。
付蔚的头埋在她的颈窝,滚烫的吐息拂过肌肤,激起了她的一阵战栗。
模糊的视野里,他身上那斑驳的血色是如此得显眼。
泪水再一次从秦溪的眼眶里滚出。
你都是哨兵了,怎么比我这向导还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