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栖木 第8章 第 8 章

两年前，七月中，盛夏，酷暑。

上午十一点，林西一家驱车到达圣羽。

这是林西第二次来圣羽，但却是她父母第一次来。一家人停好车后还没来得及表达对校园的惊叹和震撼，就被早早等在门口的理事长秘书领向了校园深处。

他们此行是收到了理事长见面的邀请，也是为了提前帮林西办理入学手续。

一周前收到圣羽的录取通知书后，林西的母亲朱心艳甚至都来不及询问林西的意向就已经就迫不及待的把这个消息在朋友圈里广而告之了。那天她的电话几乎快要被打爆了，恭喜的短信更是一条接着一条。林西呆在家里的一整天听着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她骄傲地在电话里客套着，炫耀着。晚上在饭桌上更是兴致勃勃地给她和林父诉说着她收到的数不清的恭喜和祝福，这些人里面甚至还有她以前教过的学生。林东振那晚也是肉眼可见的高兴，不仅难得表扬了女儿，还专门喝了几杯，下桌前眼睛都有些红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家庭的气氛一直很和谐，所有亲戚乃至熟悉的邻居都知道林西被帝都那所顶尖的贵族学校录取了，大家也都毫无疑问的默认林西会就读这所学校，因此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开口询问过她是否会选择圣羽。

也是，那可是圣羽。承诺免除她一切费用甚至还提供奖学金的圣羽。正常人想想怎么会拒绝呢？

林西不是傻子，但她对那个所谓“正确”的选项也抱有犹疑。

最开始报考圣羽只是因为老师和家人的建议，她压根没期待过自己能被录取。后来没想到她真的通过了圣羽的面试，之后也确实对他们开出的条件动了心。

只是林西莫名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她好不容易从这个坑里爬出来，却又再一次掉进了另一个陷阱里。

她又被束缚住了。

可是郁家和圣羽开出的条件她也属实无法拒绝，不仅能实现她想出国留学的愿望，还不用出任何费用。如果仅凭她家的条件自费留学，本科还没读完她家也基本被掏空了所有积蓄，林西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虽然她知道如果自己非要去，她爸妈也肯定同意并说出那句经典语录：“没事，我们就算砸锅卖铁也一定供你读出来。”但是，她绝对没办法让父母耗光辛苦攒了半辈子的积蓄，放弃一切支持自己，然后重头再来，这份愧疚迟早会压垮她。

除了资助她留学，回国后的工作问题也自然不用担心，等她毕业后就直接进入郁氏集团为郁家效力。唯一的条件是，她在圣羽就读期间要满足每个学期的期中期末考都保持前三的成绩。以及，去哪里读大学、读什么专业要完全听从郁家的安排。

这样看来，血赚的分明是她林西。一片光明且坦荡的未来和前途，她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只要能留学，去哪里，读什么，她好像也不甚在意。毕竟就算留在国内读书，专业的选择权也一定在父母手中。况且作为帝都榜上有名的老牌家族，交给郁家来选实在没什么可担忧的，毕竟他们也是为了培养她，为企业挑选合适顺手的棋子罢了。

更重要的，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爸妈这么高兴的样子了。

「那就这样吧。」

默默纠结了大概一周左右，在一个暴雨滂沱的深夜里，她听着窗外突然响起的炸雷，瞬时间觉得好累好累。反正也没人在意她真正想要什么，他们只会不断反复告诉她，你还太小，什么都不懂，要听话。

是的，他们其实是对的。在她无法真正独立对自己负责之前，那就先听话吧，当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毕竟，他们是不会害她的。

和理事长的见面非常顺利，林西坐在一旁看着三个大人言笑晏晏，说着她完全不感兴趣的客套话。她假装认真听着他们之间的谈话，目光却好奇的打量起这间敞亮开阔的办公室。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豪华的校长办公室，光是落地窗就有六个，窗外则是大片的树林，视野清晰，没有任何建筑物的遮挡，她估摸着这间办公室的面积快有她家面积的一半大小了。在她印象中校长都应该是个古板的走路背着手的老头子，办公室也应该是简单朴素的，桌子上放着的透明保温杯里泡着浅黄的茶水，沙发边的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丢了几个烟头，离得近了还能闻见老头身上的烟味。

嗯，果然是刻板印象。因为这些想象全部来自于她的小学校长，一个脾气古怪但据说学识渊博资历极其丰富的老教师。至少在她的记忆里，那位老人的办公室就如同上面描述的那般模样。

他们全家此时正坐在其中一个落地窗旁专门用来待客的沙发上，尽管看起来只是款式简单普通的黑色皮质沙发，坐起来却意外柔软舒适。同色系的茶几上放着几瓶矿泉水，是她在进口超市里见过却从来舍不得买的牌子。几缕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理事长身上，不经意间林西的目光落在了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的乌黑浓密的头发。很明显是染发剂的功劳，但林西也立刻想起母亲头顶上扎眼的白发，以及被头绳绑起来后只有一小撮的马尾。

三个大人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在打招呼上，在简单介绍完圣羽关于课程和考试的基本安排后，理事长又花了些时间仔细讲解了林西录取的要求和条件，以及圣羽事先承诺的奖励和补助。具体情况和他们知道的基本大差不差，只是补充了更多具体的内容和细节，林父林母虽然还在阅读每一条条款，但明显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理事长并没有急着进入下一个话题，她耐心的等着夫妻俩看完后还贴心的询问他们是否有任何问题。

“不好意思啊，校长。”朱心艳有些局促的开口，她先是看了眼林东振，在得到对方的默许后才接着说了下去。“这里面提到了如果超过三次成绩没达标的话准许保留名额自修自考具体是指什么呢？如果林西有三次掉出前三名就不能继续呆在圣羽了？”

“什么？这风险也太高了。万一发挥失误那不全完了 ？到时候读到一半圣羽不要她哪个学校还愿意收她呢？别说考大学了，高中毕业证岂不是都拿不到。”朱心艳话音刚落林东振就急不可耐的出声，他皱着眉头提高了嗓音，“这不行，这不行。虽然圣羽是很好，但是我们绝不能拿孩子的前途开玩笑。”

“二位先不要着急。”理事长早就料到了夫妻俩的问题，她笑眯眯的安抚住了两位焦虑的家长，并看了一眼从见面后就基本没说话的女孩，她正低着头专注的看着资料，似乎一点也不像她父母那样担心。

“想必二位也知道，圣羽和普通的高中不太一样，况且，圣羽之前也从未招过特优生。”理事长顿了一下，林西此时终于抬起了头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林家三人整整齐齐的望着她等待接下来的话。“我不妨跟你们交个底，特优生这个计划今年只是例外，因此林西将会成为圣羽有史以来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特优生。如果林西的成绩超过三次未达标，圣羽会强制要求她重读一年再次参加考试，只要重考成绩合格就不会对毕业产生任何影响。只不过，重读一年的全部费用需要你们自行负责。”

“要是重考还是不过呢？”朱心艳忧心忡忡地问道。

“朱女士，您应该多相信一些您的女儿。据我所知，林西初中的成绩可从来没有掉下过第一。”理事长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不过，答案也很简单。是要么继续自费重读，要么圣羽会把她转去实验附中，正常参加高考。”

在听见不会直接被退学的消息后，林父林母双双松了一口气。实验附中，也是帝都排名靠前的一所重点高中。不论怎样，女儿都不会落得没学上的下场。

至此，他们的担忧和疑虑通通散尽。

“其实今天特意叫你们过来，还有其他事情想和你们聊聊。”理事长没有立即说下去，而是对着一动不动盯着她看的女孩温和慈祥的开口，“林西，圣羽的夏天是一年中最漂亮的季节，你不想去校园里参观一下吗？”

“好。”林西乖巧的点了点头，她起身拿起桌子上的水便快步走了出去。

听见门被轻轻关上后，理事长收起了笑容看向了林西的父母。

虽然是第二次来圣羽，但林西还是对这巨大无比，像迷宫一样的校园感到一丝头大。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聊多久，她决定就在附近随便转转好了。

或许可以去看看图书馆，上次来面试的时候恰好路过了图书馆，离行政楼不远，就是不知道暑假的图书馆还有没有开放。

「要是能进去就更好了。」她沿着绿树成荫的主路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慢吞吞地走着。

林西并不急着一次性逛完整个校园，毕竟未来她还有很多时间。眼看太阳越来越大，气温越来越高，酷暑的炎热和潮湿扑面而来，离开了空调房没走几步的她已经像条快要干死的鱼一样奄奄一息。

她快要热化了，这种三伏天即使走在树荫下也毫无用处。帝都的气候她实在是无法理解，明明地处北方，怎么就能湿润到这样离谱的程度呢？她并不怕热，儿时的盛夏总是在外婆家度过，那里是一处和帝都相比偏远到极致的小镇，气候干燥，甚至时常一觉起来就发现自己满脸是血痕。当然，只是小孩子火气太大，空气太干，爱流鼻血而已。

正午虽然也能到达个30度以上，但是只要躲在树荫下就没那么难以忍受。干燥的炎热，大地被烤的烫脚，却仍不需要空调。每每睡午觉之时，外婆总会拿起一把木质的大扇子，轻轻巧巧，一摇一摇。没有蝉鸣，没有小孩子的吵闹，柔软老旧的窗帘遮住了刺眼的光线，属于夏季午后的悠闲，家家户户都安静又安稳的躺在凉席上打盹，期盼着傍晚的到来。

是和帝都全然不同的夏。

林西忍着不适继续向前走着，皮肤上贴着一层隐形的水汽，浓稠又黏腻，像汗一样粘在脖颈、耳后那些敏感的地方，恶心的要死。

「拜托冬天快点来吧！」这是每年七八月里她许下过最多的愿望。在遥遥无尽的盛夏里等待秋冬，期待那个需要裹得严严实实、里三层外三层才能安然度过的寒冬。

可惜帝都的冬天和外婆家比起来简直是小儿科，不用穿秋裤的冬天算什么冬天，连雪仗都打不起来的冬天无聊透顶极了。

大概是热的脑子宕机了，她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对天气的不满和身体的不适让她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耐心被一点点耗尽，她现在就是个炮仗，绝对一点就着。

终于，就在她热的想要脱口而出、破口大骂的时候，印象中图书馆那栋宏伟的建筑终于映入眼帘。

「老天啊，我需要空调！！」林西此时什么都顾不上，她三步并两步，匆匆朝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