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淡沲,江水明净,蚱蜢舟浮在江面,近处是绿水逶迤,远处是青山岑蔚,天地辽阔。
赢秀跽坐在船头,乌黑髯发在江风中流逸,两鬓的碎发吹拂过他的面颊,发间两挑金绫轻轻浮动。
少年回过头,露出一双璀错明亮的眼眸。
“谢舟,这里好凉快。”赢秀一面偏头看谢舟,一面伸手拨弄着绿莹莹的江水,拨乱了一片水中山色。
他纤细的指尖也变得湿漉漉的,像玉,又像瓷。
手上那些细碎的伤痕显得格外显眼,有刀伤,又有剑伤,清晰地映在白衣门客眼底。
谢舟没问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身为一个刺客,受伤也是情理之中。
但他莫名觉得有些碍眼,朝赢秀伸手,赢秀下意识把手递了过来,被谢舟一把攥住,揭开金色袍裾,露出细白的手腕。
上面的伤痕已经褪了色,一道道细白的伤口,刻在肌肤上,很刺眼。
没有想到谢舟会突然看他的手臂,赢秀吓得想要把手抽出来,却发现对方的手掌竟然纹丝不动,难以撼动分毫。
凭心而论,谢舟的手很漂亮,匀称修长,骨节明晰,一片苍白里潜藏着勃发的青筋,只是轻轻扼住他的手腕,凸起的指节微微陷进肌肤里,便让他动弹不得。
贴得这样的近……
赢秀莫名地慌乱,一面暗自使劲试图抽出自己的手,一面故作镇定地解释道:“这些都是我不小心摔的,小时候在山里长大,经常摔跤……”
摔跤摔出了剑伤,刀伤,还有箭镞划过的伤痕。
对方攥着他的手腕,静静地垂眸看他,漆黑幽冷的眸瞳一片平静,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被谢舟看得有些发怵,赢秀率先败下阵来,有意转移话题:“当初第一次见面,你说想看看我如何用轻功横渡沅江,不如现在给你看看。”
相识是立秋,如今已是秋末,转眼便是冬至。
少年暗地里使劲,想要缩回手,不等他继续用力,谢舟骤然松开手,视线落在赢秀手腕上一圈红印子上,目光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赢秀连忙放下袍裾,将手臂掩得结结实实的,流金袖袂垂落,彻底遮住微微泛红的手腕。
他在心里嘀咕,谢舟的手劲怎么这么大,比他这个刺客还要有力。
看来也是当刺客的好料子。
沅水上三三两两泊着白鹭,水面如镜,下一刻骤然泛开一圈细微涟漪——
少年轻捷地越过船头艗首,足尖点在水波之上,金色袖衫飘逸如流风回雪。
行在江面上,竟也如履平地。
天地间横着一条大江,江上一个少年来去自如。
船头撑船的艄公惊得险些握不住手中的船桨,张大了口,痴痴地看着这一幕。
白衣门客屹立在艗首前,看着江上白鹭与鸳鸯扑翅四散,泛着波光的江水上缓缓起伏,少年玩得不亦乐乎。
——青山看不厌,流水趣何长。
他骤然想起了这句诗。
长风吹起谢舟雪白冰冷的袍裾,吹袖如雪,吹得乱云层叠。
他依旧静静地立在舟中,立在天地波光水色之中,岿然不动。
俯身将吓得乱游的小白鹭放在大白鹭的背上,赢秀满意地拍了拍手,回首朝蚱蜢舟望去。
一眼便看见了立在舟首的门客,清冷,萧肃,孤身静立舟中,像是一抹亘古的明月。
赢秀越过水波,径直朝他的明月而来。
少年再度踏上轻舟,身姿轻盈,束发的金绫晃动,一摇一摇的,漾出金光,很是晃眼。
“谢舟!”赢秀眼睛亮亮地叫他,在谢舟面前转了个圈,衣摆像花散开,叮呤当啷地响。
漂亮,骄傲,像一只昂首挺胸的金鹤,向人展示自己的羽毛。
“方才你可曾看清楚了?我在江面上飞来飞去,这轻功可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赢秀念叨着,脸上都是骄傲。
少年灵秀青涩,骄傲自豪,满心满眼等着对方夸赞自己。
目睹了这一切的艄公默默低头,小恩公年少意气,在喜欢的人面前来了一回轻功水上漂,横渡江水,只盼着对方夸他一句。
那个清冷淡漠的白衣郎君方才静静看了小恩公许久,几乎是目不转睛。
两人显得既亲近,又疏离客气,氛围极其古怪,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又似乎相隔万水千山。
情之一字,他们还不曾开悟。
“很厉害,我从未见过如此卓绝的轻功。”谢舟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温凉平静,响在耳边,却叫赢秀骤然红了脸。
他看不见自己脸红了,只知道面颊微微发烫,烫得他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明明心里想要谢舟夸他,但是真的听见对方开口赞许,他又觉得好难为情,羞得不敢直视谢舟的目光。
“——真的吗?”话一说出口,赢秀才发觉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他小心翼翼地掀起长睫,偷偷摸摸地观察谢舟的反应。
“自然是真的,”谢舟声音很轻,评价道:“像一只鹤。”
一只灵秀的鹤,生于江波浪涛之中,无拘无束。
分明没有系绳,却甘愿飞回他的手中。
像鹤?
想起那两只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的白鹭,赢秀只当谢舟在夸他,他犹豫片刻,主动谈起生平事:“我从前在山野长大,轻功是爹爹教我的,从小爹爹就告诉我,遇到危险要跑得够快,不可停留。”
说来好笑,他当初学习轻功,只是为了遇险时逃得更快。
他记得小时候一直在逃,从一座山逃到另一座山,但凡附近出现一点人烟,爹爹便会背着他搬家,搬进更深的大山里。
悬镜司查到的消息,赢秀是侨姓流民出身,永宁八年救下王守真,此后暂住在徐州广陵琅琊王氏的府邸两年之久,再后来便成为刺客。
至于永宁八年之前,赢秀究竟身在何方,又在做什么,无迹可寻。
见他主动提起,谢舟眸光闪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询问:“令尊如今身在何方?”
赢秀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有些黯然,当年他为了救下鉴心,用木剑伤了人,被爹爹撞见,骂他不该救这些士族子弟,更不该接触世外的人,将他赶下了山。
那年他才十三岁而已。
谢舟没有再问。
一时间,两人静静地坐在蚱蜢舟上,聆听沅水上的涛声水声风声,以及天穹上白鹭拍翅声。
远处飘来深深浅浅的云翳,慢慢遮住晴空,一滴雨点落在江面上,激起一圈水波。
风吹来,轻轻地振响蚱蜢舟上的尖角檐,细雨绵绵如丝,轻轻刮过小舟。
秋雨轻柔绵密,肉眼甚至看不见有雨,只能看到江面上雾气沆砀,天地间骤然蒙上一层白茫茫的水雾。
雨点顺着少年清秀的面颊往领襟里淌,打得领襟湿软地垂落,贴在锁骨上,勾勒出一点起伏的肌骨。
他终于如梦初醒,披着雨钻进船篷里,招呼谢舟也进来。
船篷不算大,坐着两个人,显得有些逼仄,赢秀与谢舟面对面而坐,忽而往外探头,招呼艄公也进来避雨。
艄公已经披上蓑衣,戴上斗笠,面对赢秀的邀请摆了摆手,坚决地拒绝。
两个有情人在一块,他怎好挡在他们中间。
见艄公怎么也不肯进来,赢秀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好坐回船篷里。
船篷昏暗,两侧的雨丝细细地斜进来,落在脚下,湿漉漉的。
一片寂阒中,雨声淅沥。
“啪嗒——”
一个东西骤然从赢秀袍裾里滑落,是一册卷牍,滑落在湿漉的船舱底下,滑到了谢舟面前。
赢秀连忙俯身去捡,谢舟已经将其拾起,正要递还给赢秀,动作骤然一顿,目光落在简牍上方的书名上。
——禁谈风月。
一个容易让人误会的名字,而且赢秀还随身携带。
谢舟握着卷牍,当着少年的面缓缓解开了捆带,卷牍一节节散开,露出上面的图案。
……
气氛骤然凝固。
赢秀浑然不觉,伸手就要拿回去,还不忘解释道:“这是我在海匮阁发现的,似乎是传授剑招的,只不过上面都是双人剑招,没有单人的。”
自然没有单人的,若是单人,那该叫作……
谢舟牢牢攥着卷牍一角,全然没有还给赢秀的意思,居高临下地审问他:“你为何随身带着?”
到底是和谁学的?又是谁妄图想要带坏赢秀?
倘若被他发现——
门客暴虐的思绪被少年的清亮的声音打断,“说起这个卷牍,我有一处不解想要问你,”
赢秀下意识朝谢舟这边探身,脸上有些忐忑,迟疑了一下,指尖攥着卷牍一角,细白的手指挡住了那些浓墨重彩的图样。
“这书上讲的是一对少年相知相许的故事,从年少到耋老,他们每日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用膳,一起切磋……”
少年的声音紧张得发抖,他虽然对这本禁谈风月不解其意,也能隐约意识到即将说出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
“书上说,”赢秀深吸了一口气,“他们这样叫做眷侣,”
说到这儿,他停顿下来,似乎有意看一看谢舟的反应,倘若对方给出一点不好的反应,他便会立马退缩,从此再也不提。
谢舟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也许过了一瞬间,又或许整整一刻钟,天地间,风声雨声都停歇了。
赢秀终于听到谢舟轻声道:“继续说。”
接下来就是甜甜的恋爱啦
明天入v,至少双更[让我康康][撒花]求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