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什么书?”周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无害。
男孩沉默地看着他,几秒后,才将书的封面微微抬起。是一本高中物理课本,封面上用圆珠笔写着两个字:许诺。
原来他叫许诺。
一个在这个环境中,显得有些过于郑重和充满期望的名字。
“高中生?”周凛在他旁边不远处停下,没有靠得太近。
“嗯。”许诺应了一声,很轻,几乎消散在风里,显然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
周凛看了看手机,今天是十月十五号,星期三,照理说这样小孩应该在学校上课啊,这个小男孩怎么在这里。
他看着许诺专注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在阳光下投下小片阴影,“这里……看书光线还不错。”周凛没话找话,感觉自己有点蠢。
许诺翻动书页的手指顿了顿,没抬头,又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一阵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周凛能听到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远处羊群的叫声。他终于承认他不是个擅长搭讪的人,
他忽然想起自己背包里还有几块没拆封的巧克力,是来时在机场随便买的。他拿出来,递过去一块。
“吃点东西?”
许诺终于再次抬起头,看了看他手中的巧克力,又看了看周凛,眼神里没有任何收到礼物的欣喜,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审视。他没有接。
“谢谢,不用。”他拒绝了,声音依旧平淡。随后,便收起他手上的书本起身就要赶着羊群走。
周凛的手僵在半空,虽然创业上班的经历都让他对人际交往这个东西开始免疫,但今天这次小小的社交失败还是让他有些尴尬。
于是,他也很识趣地转身走了。
走了将近半小时,日头逼近正午,周凛望着眼前绵延不绝的土路,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这他妈是深山,不是他熟悉的、随时随地能叫到滴滴的江浙沪。
“靠!当时怎么就脑子一热让那师傅走了!”他懊恼地一脚把路上的石子踢进草丛,决定走到下一户人家就去问问,这村里到底有没有能载客的交通工具。
拐过弯,一户石头垒砌的院落出现在眼前,大门敞着。周凛试探着走进去。
“您好?请问……有人吗?”
院里静悄悄的,没人回应。周凛站在院子中央,不敢再往里屋闯。他环顾四周,尽管知道这里普遍不富裕,但这户人家的境况看起来似乎格外艰难些。房子是粗粝的石头房,院里用石块圈了块地,种着些蔫蔫的蔬菜,屋后传来鸡鸭鹅混杂的叫声,空气里弥漫着家禽粪便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这时,一位看起来年岁已高但精神矍铄的老人从屋里走出来,见到周凛这个穿着格格不入的陌生人,眼里没有警惕,反而满是好奇。
“小伙子,你找谁哩?”
“爷爷您好,我就想问问,咱村里有能去县城的车吗?”
“车?你要做啥去?”
“没有。”一个介于青涩与沉稳之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周凛回头,意外地看到了许诺。他站在院门口,逆着光,身形更显瘦长。
没等周凛开口询问他怎么会在这里,老人已经热情地凑过来:“是啊,没车。咱这家家户户就靠摩托。你想回县城,得先坐摩托到山脚下的公交站。”
周凛肠子都悔青了,硬着头皮试探:“那……能麻烦您送我一程吗?我付车钱。”
许诺的声音再次响起,没什么起伏,却字字扎心:“没人能送。我没满十八,开不了摩托。在山上没人管,下山到路口就有交警。要不让我爷送你也行,他七十了,无证驾驶,抓进去估计当天也能给放出来。”
周凛简直服了,这小孩嘴巴怎么跟淬了毒似的。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为了跟他搭句话,落得这步田地。
在他内心哀嚎的三秒钟里,老人瞪了许诺一眼,转而笑着对周凛说:“别听孩子瞎说!没事,先吃饭,吃了饭让许诺带他去找他三大爷,让他三大爷送你。”
周凌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三大爷……有驾驶证吧?”
许诺言简意赅:“五十五,有证。”
周凛这才松了口气。被老人热情地拉着往屋里走时,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这环境做出来的饭,他怎么下咽?倒不是歧视,纯粹是他个人那点矫情的毛病,对外面的吃食和住宿有着近乎苛刻的心理洁癖。
进屋后,周凛发现自己的担心并非多余。屋子右侧是齐小腿高的土灶,灶台上杂物凌乱,巨大的木头锅盖被经年累月的油污浸染得漆黑发亮。
老人把他让进里屋,是北方传统的土炕,炕席看起来倒还干净,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码在角落。
周凛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在炕沿上,看着老人利落地盘腿坐上炕头。
“小伙子,听口音,你是南方人吧?”
“嗯,我从上海来的。”
“哎呦!上海!那可是好地方!”老人眼睛一亮,“我二十多岁那会儿,怕是七十年代了,跟村里人去过大上海!哎呦,那可是平展展的地,一眼望不到边,不见山呐!”
“是,那边平原多。”周凛心不在焉地应和着,目光瞥见许诺走了进来。
少年径直走向靠墙的旧橱柜,从最里面掏出一口小小的电煮锅。那锅看起来与这屋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像是这里最先进的“现代化设备”。
看着一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孩子在张罗饭菜,周凛脸上有点发烫,屁股底下更像长了钉子。更重要的是,如果非要选一个人来面对这尴尬的处境,他宁愿是许诺。
他找了个借口溜下炕:“爷爷,我……我去趟厕所。”没听清老人后面说了什么,他就像泥鳅一样滑出了里屋。
差点撞上正在门口小凳上洗菜的许诺。
“你干什么?”许诺被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弄得一怔。
“呃……那个,厕所……”周凛指了指外面。
许诺抬眼看他,眼神复杂难辨,沉默了几秒,直看得周凛心里发毛,心想上个厕所也犯法?
最终,许诺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手里的菜,走到旁边的简易棚子下,推出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摩托车。他利落地跨坐上去,握稳车把,然后用眼神示意周凛:“上来,带你去公共的,在前面。”
周凛看着那辆突突作响的老旧摩托,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抬腿坐上后座,摩托猛地窜了出去,周凛猝不及防,身体向后一仰,慌乱中下意识抓住了许诺腰侧的衣服才稳住。
风在耳边呼啸,他本来想骂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只阴阳怪气地挤出一句:“车技不错啊。”
许诺没理他,专注地看着前方的土路。
在气味感人的公共厕所里硬是挤了两滴出来后,周凛走了出来,随即被眼前的一幕镇住了——
许诺正倚在摩托车上,手里捧着一本边角磨损的英语书,嘴唇微动,无声地默念着。正午的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与周遭粗粝的环境形成奇异对比。
“卧槽……你这么点时间还看书?”此刻,周凛心里那点关于迷路和交通工具的焦虑瞬间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对这个男孩近乎敬佩的惊叹。
“老天爷,我高中要有你这劲儿,也不至于只上个二本……”他喃喃自语,为自己睡过去的三年高中感到一丝迟来的惭愧。
许诺听见动静,迅速合上书,塞进随身的布包里,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专注学习的一幕只是周凛的幻觉。
“走吧,”他重新发动摩托,声音混在引擎声里,“回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