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浸染雪原。
曲长缨从未感到如此刺骨的恐惧。
程寻的身影刚消失在雪幕中,那群陌凉人便围拢了过来。为首那个身长八尺有余的貂皮汉子利落地翻身下马,厚重的皮靴碾碎积雪,径直走到马车前。
“下来。”他粗声命令,布满胡茬的脸上咧开一个毫不掩饰的讥笑。
透过车帘缝隙,曲长缨看见他粗犷的面容被风霜刻满沟壑,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满是轻蔑,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这里是陌凉的地界。”他加重语气,“别让我说第三遍——”
而那汉子话未说完,一道清瘦身影倏然挡在车前。
“休得无礼!”
曲长霜虽与姐姐同年同日所生,却因自幼体弱,身形单薄得如同风雪中摇曳的竹枝。他过分苍白的脸上颧骨突出,一双与曲长缨极为相似的眼眸此刻正燃着倔强的火焰。这些年宫廷的冷遇,让他性格怯弱,时常如同受惊的鹿。
但即便如此,此刻——在只剩下姐弟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刻,即使再害怕,他却仍挺身而出,用他消瘦的脊梁为姐姐筑起一道屏障。
“我们是质子,不是战俘!”他昂头直视那个编着粗辫的陌凉汉子。
那汉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围着曲长霜踱步两圈,突然用陌凉语朝同伴重复这句话,引得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虽然听不懂言语,但那刺耳的嘲讽让姐弟二人不自觉地靠紧。
笑声戛然而止。
一道刺目的寒光骤然撕裂空气——那领头的辫子汉子脸上狞笑未消,手中的厚背弯刀却已毫无征兆地、带着恶风狠狠劈向拉车的两匹老马脖颈!
“嘶聿聿——!!!”
凄厉绝望的马嘶与曲长缨脱口而出的惊叫几乎同时炸响!温热的马血喷溅在雪地上,触目惊心。失去牵引的马车在惯性下猛地向前一冲,随即失去平衡,车厢轰然倾覆!
“阿姊!”
千钧一发之际,曲长霜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抓住姐姐的手臂,用身体撞开半扇碎裂的车门,两人狼狈不堪地翻滚着跌出车厢,重重摔进冰冷刺骨的积雪中。
“呸!”
辫子汉子甩了甩刀上的血珠,眼中闪动着草原狼玩弄垂死猎物般残忍而兴奋的光,声音粗嘎,“咱们陌凉的汉子,敬的是马背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英雄!不是你们这种躲在华丽车轿里、细皮嫩肉的贵人!”
曲长霜胸口因撞击和愤怒剧烈起伏。他迅速爬起,将脸色惨白的曲长缨护在身后,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背脊抵上一棵虬结枯死的矮树,退无可退,他才嘶声喝道:“你们敢如此!”
另一一直冷眼旁观的陌凉骑士忽然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了辫子汉子持刀的手臂,附耳急速低语了几句。
直到这时,辫子汉子眉头紧锁,脸色变幻,最终才极为不满地重重啐了一口浓痰,几乎吐在姐弟俩脚边,这才“锵”地一声,将弯刀狠狠插回鞘中。
“算你们走运!”他阴鸷如秃鹫的目光在曲长缨和曲长霜脸上剐过,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话语,“若不是上头严令要留你们‘完整’地回去复命……这冰天雪地,就是你们最好的坟场!”
他嘲弄地看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狼狈不堪的两人,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对部下扬了扬下巴:“给他们弄匹马!别显得咱们陌凉不懂待客之道!”
然而,马车已毁,陌凉人牵来的是一匹尚未完全驯化的草原烈马。那马性情暴躁,鼻息如雷,根本不容陌生人近身。曲长霜试图上前驾驭,险些被一蹄子踢中胸口;曲长缨勉强靠近,也被它喷着响鼻连连逼退,马尾凶狠扫过,几乎将她带倒。姐弟俩几次尝试,皆被狠狠摔落雪地,引来周围陌凉骑士阵阵毫不掩饰的哄笑。
最终,在陌凉人猫戏老鼠般的“怜悯”与监视下,曲长缨与曲长霜只得放弃骑马,被迫在齐膝深的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而那些陌凉骑士则悠闲地骑在马上,如同驱赶牲口般将两人围在中间。
他们开始纵声高歌,用的是陌凉古老的战歌调子,歌声粗犷嘹亮,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每一句高昂的尾音,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姐弟俩摇摇欲坠的尊严上。马蹄不时溅起的雪泥,冰冷地扑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
“阿姊……” 曲长霜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他紧紧握住姐姐冰凉的手,那手和他的一样,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恐惧淹没了他,眼眶灼热通红,泪水却被他死死逼了回去。他不敢问出那个盘旋在脑海中最可怕的问题——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因为从姐姐同样冰冷颤抖的指尖,他似乎已经触摸到了答案的边缘。
曲长缨没有回应弟弟的低唤,她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她抬起头,望向天边那抹如凝固鲜血般凄艳的残霞,单薄绣鞋早已被雪水浸透,寒意如同活物,顺着脚底钻心刺骨地蔓延上来,几乎冻结了血液。她虽早已在心中预演过无数遍质子的艰难,却从未料到,这羞辱与践踏会来得如此**、如此迅疾、如此不容分说。
该何去何从?
这个念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终于彻底刺穿了她心底最后一丝自欺的侥幸,留下一个冰冷、空洞、不断灌入寒风的窟窿……
*
不知在齐膝深的积雪里跋涉了多久,时间仿佛被严寒冻结,只剩下无尽的苍白与机械的抬腿、落下。
暮色四合,天地间唯余风雪嘶鸣。姐弟二人早已力竭,曲长缨却将所有的脆弱都封存在挺直的脊背里。她搀扶着几乎虚脱的弟弟,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他破旧的衣襟。
终于,在又一阵猛烈的风雪扑来时,曲长霜脚下一软,彻底脱力,整个人向前扑倒,深深陷进雪堆里,再没能立刻爬起来。
队伍这才不情不愿地停下。
领头的辫子汉子粗声吆喝着,指着附近一片背风的枯树林,宣布今夜就在此扎营,明日再行。
当一堆堆篝火被费力点燃,橘红色的火光终于刺破林间浓稠的黑暗时,那跃动的光芒也照亮了曲长缨的脸。
她的脸上没有泪痕,泪水仿佛早已在这极寒与屈辱的跋涉中流干、冻凝,只剩下一片被风刀霜剑刻画过的、近乎冰冷的平静。唯有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眸深处,残留着劫后余生般的空洞与更深的、凝固的痛楚。
“是阿姊错了……”
她望着跳跃的火焰,声音轻得如同最细的雪末飘落,仿佛一出口就会被风吹散。她将冻得失去知觉的手伸向火堆,明明近在咫尺,指尖乃至全身却感受不到半分应有的暖意,只有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驱不散的寒。
“错把那精心布置、用来蒙蔽人的毒烟,当作了可以取暖、可以依靠的……火光。”
她忽然低低笑出声来,笑声在风雪中破碎成呜咽。原来,最痛的不是陌凉刺骨的寒风,而是曾最信任的人,亲手把你推入这片万丈冰渊。
曲长霜见姐姐这般痛苦,急忙握住她冰凉的手:“不怪阿姊!是‘那人’太会作戏!”少年嗓音嘶哑,每个字都淬着恨火,仿佛缘起之时,最早的那个“为他求医”的源头,早已经被他遗忘撕碎,丢进了无情的陌凉的北风里。
“我早说过‘那人’已投靠了后党!阿姊还总为他辩解!如今阿姊总该信了。”
曲长霜眼底掠过一丝幽暗的流光,那神色里竟带着某种近乎快意的怨毒。
“十年才看清一个人,这个教训,够刻骨,够昂贵。我会永远记住。”
曲长缨悲凉的笑着。一阵寒风吹过,篝火忽然噼啪炸响,迸溅的火星如血色的萤虫,在夜色里明明灭灭。那窜动的火舌仿佛在应和着她心口的灼痛,也在她的眼前焚烧那鲜明的、曾经的过往。
远处,陌凉士兵们的粗犷的笑声响起。肉香和酒香在无人雪境分外诱人,却全然无人理会角落里的姐弟。
听见弟弟腹中饥鸣,曲长缨将人往怀里带了带,轻柔拂去他眉睫上的冰雪。
"长霜,从今往后,就剩我们相依为命了。我们必须学会长大。”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沉如铁石,“要学会挨饿,看人眼色,学会忍辱负重,学会不再轻信任何温情。要学会在权谋算计里求生。像那些'大人'一样。”
“我不怕,有阿姊在,我不怕!”他迎上曲长缨的盈盈的目光。
曲长缨欣慰的望向怀中仍的弟弟:“长霜,只有决心,还不行。你知道,在狼群里求生,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就是让自己也变成一只狼。”她的声音冷得像陌凉永冻的寒冰,望向那些远处的陌凉人:“忘记我们学过的那些礼仪教养,收起所有软弱和善良。唯有变得比他们更冷血,更凶狠,更能忍,我们才能活下去。”
“阿姊……”
她将弟弟冻得发紫的手攥得更紧,望向雪原尽头模糊的地平线。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锋般的弧度。再抬眼时,她的眸中已是一片冻土般的死寂。
“一切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她默念道,仿佛在对怀里的弟弟说,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我们彼此,都记住此刻的冷,要永远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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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