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颗被废弃的星球,沃尔顿有着其他垃圾星共有的特点:它荒凉偏僻,环境恶劣,永远的暗无天日。
而生活在这里的人,无疑不是被主星抛弃、遗忘之人。他们被遗忘在这个贫瘠之地,自生自灭。
“哥哥,吃点东西吧……”
一道轻缓细弱的声音由远及近。
来人身形瘦弱,约莫十二三岁,一头亚麻色的短发干枯蓬乱,年轻稚嫩的脸上也满是脏污,唯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清澈干净,还算漂亮。
他手捧着一堆用来充饥的能量石,一双蓝眼睛水汪汪的,声音细软,身形单薄看起来十分可怜。
而被他唤作哥哥的男人,此刻正合眸躺在身下杂乱的废品堆上。这人肤色白皙体态修长,一头浓黑的发丝细看之下,还微微泛紫,即使是在这般简陋破烂的环境下,也难掩贵气。
“哥哥,求你吃一点吧……”见对方完全没有一丝配合的桑德米菲再度哀求出声。
实在被吵得烦了,躺在那里的男人这才终于舍得掀起眼皮,他随意搭了眼少年狼狈的面容,表情嫌恶的连半个字都不愿多说:
“别白忙活了,去歇会吧。”
他说完,便径直翻过身背对少年,俨然是不准备再理人了。
被如此对待的桑德米菲难堪的咬紧了嘴唇,凌乱的发丝落在颊边,显得那瘦小身影越发无助。
——其实哥哥他以前会笑会闹,也会温柔的照顾米菲,但荒星的生活……确实是太磨人了吧?
以至于哥哥近来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如今更是连饭也不肯吃了……
他从前,不是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案例:需要不停地争抢才能得来的食物,但渐渐的,很多人就开始不争不抢了。他们开始像哥哥这样,安静的找个地方待着,也不吃饭也不动,任由身体日益虚弱,然后等待某天某个‘强者’的到来,理所应当的结束他们的生命。
毕竟不吃饭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就会被坏人欺负,被欺负就会受伤,受伤了就会死……
而眼看着哥哥也要走上这条老路,桑德米菲怎会心中不急?
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哥哥相依为命,而一想到自己有一天或许会失去哥哥,他就怕极了。怕得身体颤抖,怕得想要大喊大叫。
泪水无声的从脸上滑落,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遮掩自己的狼狈,却猛地看见自己手上的脏污,那些黑色的、红色的、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的液体糅杂在一起,干涸凝固在皮肤上,让自己本就瘦小枯瘦的手臂,看起来更为不堪。
弱小的像个刚破壳的虫崽,没用的一直需要人照顾,明明该去死的人是他才对……这么想着,桑德米菲彻底崩溃了。
泪水大颗大颗的从眼眶滑落,他蹲下身,捂住脸,压抑的痛哭出声——
他到底要怎样努力才能过好这一生?到底要怎样努力才能不心怀愧疚的活下去?
桑德米菲抱紧自己,蜷起身体。
待耳边的抽噎声终于远去后,凌溪坐起身,看着空无一人的四周,以及被好端端留在地上的食物,半晌,长叹一声:
如果他曾经不是人类,没见过一个叫做‘煤块’的东西,或许就能心安理得的说服自己,将这黝黑发亮的石块吞下去了。
可惜没有如果。
凌溪抛着手中捡到的石子,思绪逐渐飘远——
曾经的自己,年少轻狂,万众瞩目,尽情的享受着身边人的追捧侍奉,分不清人心善恶。
但或许人生不能永远一帆风顺,繁荣昌盛了数百年的凌家,于一夜之间崩塌。
他的父亲被远洋捕捞,母亲遭人暗杀,家族成员尽数入狱,家产全部没收,他也在顷刻之间,变得一无所有。
此后的自己,卧薪尝胆数十年,尝尽人间冷暖,终于在手刃仇敌后又重回权力巅峰,可他却已经变成了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失去了生活的重心。
在游玩散心的途中,命运再次和他开了玩笑,在刺耳的警报声中,机身剧烈动荡,从万米高空坠落。
联想到自己迄今为止的遭遇,凌溪不由感到好笑:
飞机失事后,他的灵魂没有就此消亡,而是来到了虫族,成为了一名雌性,并且已经顶着这样的身份,生活了二十一年。
投生在一个父母双全的家庭,被送进当地最好的学校读书,甚至还被介绍了珍贵的雄虫。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凌溪或许还能称得上一句‘不错’,可之后发生的事,实在让他无法原谅这一切。
他拒绝了雄虫‘收作雌奴’的邀请,却遭到了对方疯狂的打击报复。
重铸了21年的三观被尽数打碎,在镣铐加身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懂得,原来在这个世界,一只雄虫若想让雌虫受苦,那么他将无往不利。
被锁住脖颈,拴住手脚,押送至雄虫面前,被逼着磕头、认错时,他才懂得何为屈辱——
额头的伤口狰狞撕裂,血流如注,而被限制了一切行动的凌溪,却只能麻木的看着自己卑微的模样,看着雄虫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表情,却反抗不了分毫。
而周围雌虫义愤填膺的态度,才彻底的让凌溪意识到,那个以为谨小慎微就能免于灾祸的自己,究竟错的有多离谱。
有基因缺陷怎么了?会狂化为野兽怎么了?不碰雄虫就会死又怎样?与其抛下所有尊严被踩在脚下,他宁愿痛快的死!
但显然他的同类们不是这样想的——‘雄虫是雌虫的毕生所求’、‘雄虫就是一切’、‘能为雄虫献出生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和一群疯子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
所以他逃了,并且在这个破烂偏远的垃圾星,一待就是三年。
索性这里的生活虽然无趣,却很安逸。时间久了,他也就习惯了这种物质贫瘠,精神自由的生活。
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似乎要下雨了。
他将胳膊枕在头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任凭细雨落在脸上。
等他再度见到桑德米菲时,对方是带着一身伤回来的,数道细长的伤口烙印在少年瘦弱的身体上,显得他单薄的身板更为虚弱。
“哥哥,我回来了。”桑德米菲低垂着头着,将手中的营养液递出,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表情。
凌溪伸手将营养液接过,心情复杂。
清澈无杂质的液体在试管中缓缓流淌,管壁微微汗湿带着温热的体温,不知是桑德米菲寻了多久又与人争斗了多久才得到的小小一支。
但其实没必要的,他是强大的SSS级雌虫,不会饿死,更不会有人能欺负的了他。
而面对这肉眼可见的真诚,凌溪并未言语。
他端过水盆,取出纱布,动作轻柔的为对方擦拭起伤口。
桑德米菲沉默的坐在一旁,任由凌溪摆弄。
他们相对无言,一个无话可说,一个理亏心虚,气氛一度安静到尴尬。
“我去睡觉了,哥哥晚安。”
又这样坐了两分钟,桑德米菲起身告别,主动将空间还给凌溪。
而看着对方几乎是有些落荒而逃的背影,凌溪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小家伙的心思,他又何尝不知呢?
无非就是在这贫瘠的环境中,抓紧自己,博取同情,以及庇护。
但其实,真的没必要的……
他选择帮助桑德米菲,从来不是什么所谓的同情心泛滥。
而桑德米菲,也从来不是什么可怜的小狗,他从小便是是敢于虎口夺食的小狼崽,对自己残忍,对别人更残忍。
回想起自己与桑德米菲的初遇,凌溪忽然勾唇,轻轻笑了笑。
前十七年一直在学校苦读的自己,对于‘垃圾星’这种地方,其实是没有任何概念的。
他从小便出生在富豪家庭,即使来到了虫族,也依然是个B等小贵族家的孩子,所以刚刚到这里的凌溪,对一切都很茫然,根本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所以他只是在成片的树林中漫无目的的走着,然后听到了打斗声,无聊过去旁观,顺便救助了桑德米菲而已。
而垃圾星的虫族果然和他遇到的那些都不一样。
他们基因低劣,外貌丑陋,行为野蛮,是人类口中标准的‘异种、怪物’!
那露在唇外的獠牙、椭圆的瞳孔、劣质的硬壳、以及颜色怪异的皮肤,使得凌溪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反胃。
四周尘土飞扬,彼时的雌虫们,正挥舞着自己的甲壳手臂,身上沾染着血迹,围攻着一只明显未成年的雌虫。
那小雌虫浑身是伤,胳膊腿细的像个枯树枝一样,明明看着快不行了,眼神却依然恶狠狠的盯着那些比他高大上许多的雌虫,怀中还紧紧地搂着那点破石块。
他觉得有趣,就干脆就躲在了一旁,欣赏起了这恃强凌弱的戏码。
“这该死的杂种!”
雌虫们边骂边打,拳脚如雨点般落在那小雌虫身上。
而对方的反抗精神,却使得凌溪为之眼前一亮。
只见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小雌虫,突然一个暴起,猛地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雌虫,露出口中的尖牙,狠狠咬在对方手臂上。
吃痛的雌虫大叫一声,尾刺一甩便将其当场抽飞,那小东西身上,顿时血花四溅。
豆大的汗珠如雨点般从额头上滚落,小雌虫颤抖着身体,以自己看不懂的方式,抬手便将他护在怀里的那堆石块扔进嘴中,咔嚓几下,便吞腋下肚。
而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那群雌虫们见状,立刻以更残暴的手段围攻起那小东西,那拳拳到肉的声音,他听着都觉得痛,更何况是当事人呢?怕是坚持不了一时半会,就要殒命了。
不愿再看到这种血腥画面,凌溪本打算转身离去,却在不经意间,猛地和桑德米菲对上了眼——
那是种什么样的眼神呢?大概就是烈火烧灼,只余灰烬,又逢大雨,却依然靠着点点星芒,再度燃起的星火吧?
是身处困境,咬牙坚持的自己。
是一意孤行,性格倔强的自己。
在大脑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他便已出手杀掉了那群雌虫。
那是凌溪第一次杀人。他怔怔的看着手中沾染的血迹,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呵……”
凌溪轻哼一声,抬眸看向那个幸运的家伙。
“你……别过来……”
亲眼见到眼前人只用根树枝便将那群人解决的桑德米菲,脸色苍白的吓人,他的眼珠咕噜噜的转着,思考着等下逃跑的路线。
凌溪饶有兴致的看着缩在树下,身体颤抖如筛糠的小东西。他走上前,蹲下身,目光阴沉的托起对方下巴,轻佻道:
“小家伙,我救了你,不跟我说谢谢?”
“我……”
桑德米菲害怕的咬紧唇,一张小脸苦巴巴的,在对方瘆人的目光下,别扭的道着谢,“谢谢……谢谢哥哥……”
本就身受重伤,又再遭惊吓的桑德米菲,在强撑着说完这句话后,便晕了过去。
而凌溪?
他想到自那之后,被自己带在身边,如家人如弟弟,却也难免像个累赘的桑德米菲,心中叹息。
雨还在继续,落在身上有些许凉意,可这份凉意,确能让他的大脑,时刻保持清醒。
他心知自己没办法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却还是小心翼翼的守护着这份难得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