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换一个场景,一位聪慧的女士和一位英俊的男士可以发生的故事,多得数不胜数。但此时此地,佘栖云对他们二“人”唯一的幻想只有Q&A快问快答。第一个问题就是:安德烈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类似你们蓝星上的变色蜥蜴,这不过是一种适应环境的皮肤特化而已。”
安德烈选择了佘栖云的桌子侧面坐下,减少了面对面的冲击力,显得更具合作性而非对抗性。佘栖云怀疑安德烈专门研究过人类心理学。“欢迎,安德烈……先生。您真令我惊叹。”她的手随着视线从上向下摆动,“以及您对语言的掌握程度。您是为了我们这次会面专门学的中文?”
“是。母语能有效降低信息折损,让你更好的表达。”安德烈笑得优雅。
它笑得太完美了。它的面容绝对对称,两边嘴角翘起一模一样的弧度。这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人类似乎不会这样?佘栖云心说,回去得问问王洋。她微笑道:“那么你呢?用中文也可以更好表达吗?为什么不试试你的母语?虽然我听不懂,但我十分好奇。”
“语言的核心功能在于沟通,我说一段你听不懂的话,不经济。学说你的语言,对我而言很容易。你可以将这也视为我的能力,与模拟外形相似。”
佘栖云敏锐地抓住了代词:“是你的?还是你们的?”
“我们的。原理上来说,我们可以使用……”安德烈眼珠转动,这倒很像人类思考时的习惯,“脑机接口——根据你们的科技树,应该可以这样翻译——对思维进行辅助编辑,所以可以快速掌握一门语言。”
……佘栖云十分想搬一个理科方面的救兵。“刚才你说‘经济’,你们也有这个概念吗?具体指代什么?是资源的优化配置?还是能量或时间的效率最大化?”
“效率。”安德烈加深了笑容,“我们在跨越星际的漫长旅途中,几乎舍弃了一切不必要的行李。佘博士,你一定能够理解这种选择。”它的声音越发低沉温柔了些,像是真诚的倾诉,“在中文里有许许多多关于家的美丽词语——故乡、家园、桑梓……我相信你一定明白的,背井离乡的艰难。”
诉诸情感——这让佘栖云感到惊讶,在人类世界,两个陌生人的公务交谈不会诉诸情感,但是代入“难民”背景,这张“悲情牌”又格外合适。它“真诚的表演”,的确让她觉得亲切,哪个Z国人不眷恋家乡呢。
她给它倒了杯茶,“我理解,‘乡愁’是一种普遍情感。”她盯着茶杯,避开它湖水般的充满愁情的眸子,低声道:“但我很好奇。我听到一种假说,你的母星是不是只有你族这一种生物?其他的,都被消灭了吗?”
安德烈的手,五指均匀,肤色白皙。她突然发现,它的手上没有任何的毛发、纹路、瑕疵。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它的破绽让她放松了不少——它,到底不是人。
她抬起头笑道:“请原谅我问的直接。毕竟,这和我们蓝星区别太大了。蓝星是一个到处都存在共生关系的多物种生态。我们没遇见过其他的外星生命,只能以自己的认知去推测。”
“我能理解。不过我无法解答。我太年轻了,没有这些历史数据。”它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下次会面时我再答复你。我回去请教下一舰长,它是我们之中最年长、也是知识储备最渊博的个体。”
下次吗?佘栖云顺势提出了那个要求:“那么,在下次见面时,能否再为我们提供一些你们的身体组织样本?这对于我们的研究至关重要。”
安德烈似乎很高兴,“好。说定了。我已经开始期待了。”
紧张氛围随着安德烈的身形一起闪出帐篷。佘栖云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放松。压力后知后觉地包裹上来,她觉得很累,这才想起来自己甚至没顾上喝一口水。
她扭头看了一眼安德烈用过的那只茶杯。它完美的脸又浮现在她眼前。
就在同时,符钧和如同猎豹般冲了进来,带起一阵热风。他没来得及看清帐内全貌,一把抓住佘栖云的胳膊,目光锐利地上下快速扫过,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急促地压低声音问道:
“刚才出去那个……真的是安德烈?它怎么……”他话说到一半,眉头紧锁。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不合理的巨变。
陈默等三人紧随其后涌进来。陈默抱着胳膊笑道:“佘博士,我一定得告诉你。就刚才,符头儿在外面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我第一次看见他这么紧张。”
众人笑了一阵,符钧和气恼地虚空点了陈默好几下……
帐篷里的轻松气氛没能持续多久,几名全身笼罩在白色生化防护服中、佩戴着“蓝星联盟”生物危害标识的人员闯入了帐篷。他们的枪口冰冷地端起,瞄准了几人的脑袋。
岩石小组四位与佘栖云均是一愣。符钧和反应最快,抢步挺枪,站到了所有人最前方,正面对着生化服,厉声道:“你们干什么!谁的指令?”
陈默与伊万默契地跟上他,成掎角之势护住两翼。金智妍则一步走到佘栖云身边护卫。佘栖云反应最慢,那四人就位之后才明白现在的情况。
生化服方为首者开口了。他的声音经过面罩处理,听起来不带丝毫情感:“佘栖云博士,鉴于你与目标个体‘安德烈’进行了近距离、无防护接触,我们需要立即将你转移至后方P4实验室,进行为期四十八小时的全面医学观察与隔离检测。”
另一名生化服转向符钧和四人,语气同样强硬:“岩石小组符钧和、陈默、伊万、金智妍,你们四人作为外围警戒人员,虽未直接接触,但处于潜在暴露环境。请立即返回指定隔离营房,接受四十八小时隔离观察,期间不得与基地其他人员接触。”
符钧和额角青筋暴起,双目圆睁上前一步,枪口几乎要撞上生化服人员的枪口,“这次会谈是通过蓝星联盟决定的,时间、地点、方式都由基地的海斯少将安排,现在会谈结束了,突然跑来说要隔离?你们是哪里搞错了!要防护不会早说?”
“这是规定程序,符组长。”生化服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为确保基地和全人类的绝对安全,所有可能暴露人员必须接受隔离。请配合。”
“别拿全人类的帽子往我们脑袋上压!我们奉命执行任务才在这里,现在你来说规定?那东西大摇大摆走过来,变成那副鬼样子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用规定把它拦下来?现在外星怪物拍拍屁股走了,你们跑来跟自己人耍威风?”
伊万魁梧的身躯也往前压了一步,沉默但压迫感十足。符钧和胸口起伏,可见是动了怒气。身为战士,他们保护人类的方式是枪,而不是被当成实验小白鼠。
佘栖云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僵局:“符组长。请听我说。”她一直很平静,此时走到符钧和身边,安稳地面对生化服:“我理解必要程序,也接受。在来之前我已经想过了,我自己也是这次接触实验的一部分。”
她转向岩石小组,目光扫过符钧和、陈默、伊万和金智妍,微笑道:“不会有事的。这一趟辛苦你们了。不如就当这四十八小时是休息吧。前线也太紧张了。”
符钧和见佘栖云眼神清澈坚定,神情中没有勉强的意思,明白她不是在逞强,而是真的考虑过各种可能。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里的憋闷,最终妥协地后退半步,对着生化服人员,硬邦邦地说:“隔离点在哪?带路。”
佘栖云松了口气,对为首的生化服人员说:“我们走吧,不要耽误时间。”她跟着生化服上了运输机。在螺旋桨的巨大噪声里,她回头又望了一眼BX,以及下方这片简陋却承载着人类巨大的希望与焦虑的基地。
运输机的航程漫长而颠簸,最终降落在F国里昂的P4实验室。
佘栖云被引导着穿过一道道气压门。她第一次进这种生物实验室。她是文科生,最熟悉的是人间烟火,最自在的是市井喧嚣。这个白得刺眼、飘着不知什么种类的消毒水味、充满了空气系统的嗡鸣声的全密封走廊,让她不适。
她经过了几片强化玻璃墙,映出的微微变形扭曲的她,很陌生。秩序感让她想起了奔赴基地的那一天,走过首都机场地下室。那是十天前——才十天吗?她忽然觉得,那已经过了一年那么久了。
玻璃墙另一侧是实验室,同样的洁白、刺眼,无影灯将核心区照射得像手术台。但是,目光所及倒不很整洁,大约太常用,能看到很多好像随手放下的试验用品,还有各种她不认识的实验仪器。
实验员都全副武装地穿着生化服,每一步都走出了笨拙和谨慎。但她没有。她好奇道:“我不用保护了吗?这里还有别的细菌、病毒什么的吗?”
生化服冷冰冰地回答:“请您放心,这一间专门用于Q族相关观察。您的四十八小时隔离期,从通过入口消毒程序时就已经正式开始了。”
直到走廊尽头,景象终于有了变化——右侧的最后一间是居所,里面住了一个男人,高鼻子、黑头发、身材偏瘦,穿着宽松的浅绿色手术服。佘栖云在窗口停住,男人立刻感觉到了,猛地抬头盯了她一眼。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立刻冲到窗前,右手“啪”地拍在玻璃上,吓了她一跳。
半小时后,佘栖云知道了那个男人的身份——亚当,那位目睹了BX降落并将视频传到立方网上的第一接触人。
知道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蒋玉麟将佘栖云和亚当一起请到了观察室,还给他二人准备了热茶和一些零食。
隔着玻璃墙和麦克风,蒋玉麟先向佘栖云道了个歉,“依据规定,我们暂时不好当面聊,抱歉啊,小佘,委屈你了。你放心,根据我的推断,你不会有任何健康风险。亚当先生也是,你很快就能离开实验室了。”
亚当状态不好。也许因为单独隔离的寂寞,也许因为不见太阳,他的皮肤白里泛青,面容也显得憔悴。他很不耐烦,“我早说了!我根本没接触外星人!你们真不应该关我!没被外星人做实验,倒被你们折腾。”他撸起一段袖子,露出手肘,上面抽血的针孔还很清晰,“每天抽我好几管血,我是来献血的吗?这样下去我迟早要贫血!你们怎么赔偿?”
麦克风里传来蒋玉麟的苦笑声:“关于补偿,我们会向联盟申请,请你等待行政程序。但我必须解释一下,这是为了感谢您为全人类安全所做出的贡献,而非赔偿。在隔离检测的决定上,联盟没有过错。”
佘栖云对此的理解程度显然更高,她向前探身,倾向亚当,微笑道:“实验总要有一个过程,稍安勿躁嘛。”
亚当依旧不满地抓起一块饼干,用力揉搓得塑料包装哗哗响,“你还是别太乐观,他们的话没准的。他们一开始就告诉我很快,结果怎么样?我只等来了你,一起被关着。”
佘栖云笑道:“至少我们做个伴,不那么寂寞。”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