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面对着几乎凝滞成实质的恨意,玖蔻忽然轻轻展眉一笑。
“总兵大人,看来恨宁氏至深。只是小女有一事不明,您口口声声说堂姑姑是您此生挚爱,可如今您位高权重,却要毁掉她曾经最珍视的家人,如果堂姑姑泉下有知,不知道对此是该感念您的深情,还是该痛心疾首您的残忍?”
杨启呼吸一滞,满腔怒火为之一顿。
玖蔻不等他反应,继续接着道“更何况大人如今掌管宁州驻军这块肥肉,恐怕朝廷中惦记的人不少吧?如果将大人此番行为传入朝中,定会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届时大人宁州总兵的位置恐怕就不会那么安稳 ,即使您能力出众,能够力压觊觎之人,恐怕到时候也会焦头烂额。”
“破船还有三斤钉,即使宁氏在落魄,在朝中依然还有一些人脉,总兵大人确定要与我们两败俱伤吗?”
杨启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死死盯着玖蔻,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她。对方不仅没有像他预想般的恐惧求饶,反而精准的抓住了他的软肋。
没错,他如今的地位并非稳如泰山,朝中确有政敌,而且对方一直虎视眈眈的盯着他,想要将他拉下马。
“你在威胁我?”杨启眸若寒冰,声音冰冷。
“小女不敢。”玖蔻微微垂首,语带恭敬“小女只是想要提醒总兵大人,执着于旧日恩怨,只会越发沉溺于过去,痛者更痛。我想如果堂姑姑在天有灵,也不会想看你到一直沉溺于伤痛中,与宁氏两败俱伤。”
“如果我执意于此呢?”
玖蔻沉默没有出声,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眸里清清楚楚的写着“鱼死网破”四个字。
杨启良久无言,雅间里的双方一时相持不下,气氛瞬间凝滞下来。
就在这时,一道顶风冒雪的耄耋身影,突然闯了进来。
“叔祖父?”玖蔻惊讶的看着略显狼狈的来人,连忙就要上前搀扶,却被宁炜一把挡住。
他看着前方的杨启,脸色涨红,袖袍一甩,佝偻着身子就要往地上跪去。
杨启见状,脸色瞬间铁青。
宁炜这一跪,犹如一块巨石投入本已波涛汹涌的湖面,瞬间激起了万丈波涛。
“叔祖父!”玖蔻惊呼出声,快步上前想要将他扶起,宁炜却异常固执,再一次拂袖挥退她,双膝跪地,双手交叉行了一个大礼。
“宁炜!”杨启连忙向右挪了一步,看着他怒不可遏。
“你什么意思?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们?简直可笑至极!”
宁炜抬起头,脸上老泪纵横,眼神里带着一抹深入骨髓的痛苦“杨启......不,杨总兵,老夫此跪,并非要你原谅,而是赎罪。是我的迂腐固执,不仅伤害了你,还害死了我苦命的女儿。”
杨启瞳孔微缩,全身紧绷,攥握成拳头的手掌因过于用力而直接泛白。他死死盯着地上的宁炜,眼神冒火仿佛要将他燃烧殆尽。
宁炜泣不成声,嗓音嘶哑“当年是我一意孤行,觉得你无权无势,配不上我的女儿,硬生生拆散了一堆有情人.......我知你心中有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老夫,你有什么怨气都冲老夫来,要杀要剐,老夫绝无二话。可宁氏满门是无辜的,还请杨总兵放他们一条生路。”
“你当然可恨,可宁氏也并无辜。若不是你们苦苦阻拦,我怎么会痛失挚爱,馨儿怎么可能会不到双十年华就猝然离逝。”杨启话语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他看着宁炜一字一句道“这一切都需要有人来承担,本官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宁氏。”
闻言宁炜浑身一颤,眼中最后的一抹光亮也仿佛随之熄灭。半晌,他满眼痛苦,哆哆嗦嗦的从怀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纸“这是馨儿逝世前.......留给你的绝笔。”
杨启瞬间愣住,眼眸死死的盯着那封信,嘴唇微微颤抖,而后他猛地伸出手,嗓音中带着一抹异常的急切“给我!”
雅间内一时落针可闻,只有宁炜压抑的低泣与窗外北风的呼啸声。
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才缓缓展开手中的信纸。下一秒一抹熟悉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
“则宁,见字如面。”
开头的称呼让杨启喉咙一梗,眼眶瞬间浮上了一抹泪水,那个会柔声唤他字的姑娘,早已与他阴阳相隔,此生再也不复相见。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早已不在人世.......但莫要悲伤,此生能与你相识一场,已是幸运至极,况且我们还一起度过了那么多美好的时光,馨儿此生已经无憾。”
杨启心中微震,而后猛地攥紧了信纸,指节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父亲固执已见,执意拆散你我,虽非我愿,但我亦明白他一颗拳拳爱女之心。自幼我母亲早亡,全赖父亲含辛茹苦将我养大,他将我视为掌上明珠,悉心教养,半生操劳,唯愿我往后无波无澜,安稳一生。殷殷舐犊之情,馨儿不孝,无以回报。待我走后,父亲孑然一身,想想就分外令人心痛。”
“则宁,我知你志存高远,来日必有锦绣前程。只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莫要被恨意蒙蔽了双眼。宁氏是有负于你,但我恳求你,放过父亲他们吧。若因我之故,令你与宁氏纠缠不休,彼此势同水火,我九泉之下,亦难心安。”
“好好活着,就此忘了我吧。娶一位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平安喜乐,度过余生,这便是我对你最后的期盼。”
.......
杨启眼眶通红,手指不停的颤抖,几乎要拿不住手中发黄的信纸,下一秒信纸滑落,无声的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手掌扶着着身旁的桌案才勉强站稳。
“哈哈……哈哈哈……”杨启忽然低笑起来,脸上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他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水滑落,却终究只是徒劳。
他缓缓看向依旧跪在地上憔悴老迈的宁炜,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为何不早将这封信给我?”
宁炜老泪纵横,仰天长叹“老夫这一生,青年丧妻,中年丧女,老天待我何其不公!待馨儿走后,老夫既痛恨自己逼她自此,又恨你!若不是馨儿认识了你,她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若不是你出手欲要置宁氏于死地,原本老夫从未打算让你知晓这封信的存在........”
杨启闭上眼,良久复又睁开,他眼眸中的汹涌恨意已然散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与哀凄。
他弯腰,珍而重之的捡起那封信,小心翼翼的拂去上面的灰尘,然后折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块,郑重的放入怀中,紧紧贴在胸口的位置。
然后他走到宁炜面前,沉默片刻,缓缓伸手将这个他怨恨了一生的老人扶了起来。
“起来吧。”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那份彻骨的杀意。
宁炜怔怔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玖蔻在一旁,屏住呼吸,心中波澜起伏。她知道是馨儿姑姑软化了杨启的恨意。
“此生我亦对不起馨儿。这些年时常在想,若当时能少些棱角,不必那么宁折不弯,在多坚持一分或者干脆心一横.......直接带她远走高飞,或许她就不会抑郁而终,我也不会抱憾终身。”
杨启淡淡道,语气强装平静,只是眼眸闪烁间还略带一丝水痕。
杨启转过身,不再看宁氏祖孙二人,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大雪,仿佛透过风雪,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在桃树下对他巧笑倩兮、温柔浅笑的姑娘。
“你们走吧。”他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背影显得无比萧索,“从此以后,我杨启与宁氏,恩怨两清。”
宁炜闻言,身子一颤,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深深一揖“多谢……总兵大人。”
玖蔻也敛衽行礼“谢大人宽宏大量。”
杨启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玖蔻在跨出门槛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开口道“馨儿姑姑她.......没有爱错人。”
雅间的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内外。
杨启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从怀中再次拿出那封信,爱怜的摩挲片刻,而后又将其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离心上之人更近一分。
元丰以及宁氏的族老早就等在酒楼外面,此刻见到两人出来,脸上俱是一片担忧。
“杨总兵.......有没有为难你们?”
玖蔻轻轻摇了摇头,“在狱中的族人应该很快就能放出来了。”
其余人听闻皆是有些不敢置信,待再三确认后,才欢喜的笑了出来。就在众人高兴的张罗着要去大牢接人的时候,元丰注意到了玖蔻有些强颜欢笑的表情。
“怎么了?难道杨总兵其实并不打算放过宁氏?”
“没有。”玖蔻望着街道上的漫天飞雪,眼神中闪过一丝怅然,她静默片刻,才低声道“只是有些感慨罢了,这世间的缘分.......终究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