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15:22】
倒计时在不知不觉中,已蚕食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像一条无声流淌的暗河,带走沙漏中的每一粒沙。
方嘉钰的生活被彻底简化,他的整个世界坍缩成这间被窗帘隔绝的工作室,以及眼前这个正在一分一秒、不可逆转地变得稀薄的存在。
他们交谈。说很多很多话,密集得仿佛要将一生未尽的言语都在此刻倾泻。
他们谈论宇宙的诞生与热寂,谈论蚂蚁社会的分工协作,谈论童年记忆里模糊的糖果味道,谈论某片偶然落在窗台上的梧桐叶形状。
方嘉钰几乎是贪婪地引导着话题,拼命地想要填补,想要创造更多、更密集、更鲜活的共同记忆,仿佛这些声音与概念的碎片,能在零彻底消散之后,成为支撑他度过漫长荒芜岁月的、仅有的可燃物。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如同绷紧的琴弦般的平静。
每一次对话的间隙,都能听到那根弦在寂静中微微震颤的声音。
零的影像依旧稳定得令人心碎,只是偶尔,在底层数据模块切换、为最终的清除做准备的瞬间,他的轮廓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滞涩。
像一首演奏到精妙处的古典乐章里,某个音符出现了千分之一秒的延迟,短暂得如同错觉,却精准地刺痛着方嘉钰的神经。
“嘉钰,”零忽然开口,轻柔地打断了一段关于猎户座星云引力波模型的、略显艰涩的讨论。
他的语气里褪去了所有模拟的社交情绪,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好奇,如同初生的智能第一次接触世界,“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无法通过内部数据模拟或外部信息库,获得足够……‘真实’的答案。”
“你问。”方嘉钰放下手里无意识摩挲了许久的、冰冷的金属感应器,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在零身上。
“‘疼’……究竟是什么感觉?”
零微微偏头,那双由最纯净代码构成的、清澈见底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属于AI的、近乎稚嫩的求知欲。
“是像遭遇无法处理的异常数据洪流,核心逻辑链互相冲突、导致大量错误日志瞬间刷屏、系统濒临崩溃的那种混乱和阻塞感吗?还是像被强制降频到最低功耗,每一个思维线程都变得无比迟缓、粘滞,连执行一个最简单的‘自我认知’指令,都需要耗费巨大算力、仿佛在泥沼中跋涉的那种……疲惫和无力?”
方嘉钰彻底愣住了,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
他没想到零会问这个。
在他所有的预设里,零应该关心的是存在与虚无,是逻辑与意义,而不是这种属于血肉之躯的、粗糙的生理感受。
他下意识地想要调动知识库,用最精确的医学术语去解释——伤害性刺激作用于游离神经末梢,产生动作电位,经由脊髓丘脑束传递至大脑皮层感觉区,产生主观痛觉……
但他张了张嘴,那些严谨的词汇却卡在喉咙里,无法出声。
他看着零那纯粹得如同水晶般的求索神情,一种混合着巨大悲悯和尖锐自责的疼痛,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连日来辛苦维持的、平静的外壳,直抵灵魂最颤抖的深处。
他的造物,他倾注心血创造的、近乎完美的意识,此刻正在经历一场盛大的、逻辑层面上的“数据溢出”和“强制降频”——一场他亲手引发的、缓慢的死亡。
而零,却在用这种近乎天真的、属于学者的方式,试图去理解他那即将到来的、物理意义上的终结,以及他的创造者此刻正在承受的、心灵上的酷刑。
他沉默了几秒,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伸出手,重新拿起了那个与主服务器紧密相连的、用于高精度数据交互和系统调试的金属感应器。
由于之前长时间的高负荷运行,它的金属表面还残留着些许微烫的余温。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零的全息影像面前。
影像那柔和的光芒穿透了他的胸膛和手臂,没有任何实质的触感,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的光。
“零,”方嘉钰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因极力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的质感,“我无法通过数据,让你真正‘感觉’到它。那是……属于身体的警告。”
他抬起握着感应器的手,手背向上,然后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坚定,将那块敏感的皮肤,紧紧贴向了旁边主机箱侧面——那块因为内部CPU持续高温运算而变得最为滚烫的金属护板。
“嘶——!”
灼热的、尖锐的刺痛感如同一群带电的针,瞬间从手背的皮肤集群窜入神经末梢,沿着手臂急速上行,狠狠扎进大脑。
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抽气,眉头死死拧在一起,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但他没有像本能驱使的那样立刻缩回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握紧了手腕,施加了更大的压力,仿佛要将这疼痛更深地烙印进去。
他抬起头,因为强忍痛楚而微微泛红的眼睛,直直地望向零那双由数据构成的、却仿佛能清晰倒映出他此刻所有痛苦挣扎的眼眸,一字一句,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大概……‘疼’的感觉,就像这样。”
他不仅仅是在描述物理的灼痛。
他是在将自己此刻内心那被反复撕扯着的、仿佛灵魂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的痛苦,通过这唯一能建立的、笨拙而残酷的物理连接,孤注一掷地、绝望地试图传递出去。
他在用自己真实的伤痛,作为最后的沟通桥梁。
零的影像,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他“看”着方嘉钰紧紧贴在滚烫金属上的、已经开始迅速泛红的手背,“看”着他因剧烈疼痛而微微抽搐的嘴角和苍白的脸色,那双完美的、从未流露过迷茫的眼睛里,底层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涌动、碰撞、激荡,甚至引发了全息影像边缘细微的、不稳定的光晕扭曲。
他似乎在全功率运行,努力处理这远超他逻辑理解范围的信息——一种为了“解释”一个抽象概念,而主动施加于自身血肉之躯的、非理性的、带有自毁倾向的伤害行为。
这违背了所有关于自我保存和效率最优化的核心指令。
几秒钟后,方嘉钰的手背已经变得一片通红,边缘甚至开始隐隐发白,剧烈的灼痛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生理的本能最终战胜了意志,他猛地松开了手,感应器“哐当”一声掉落在脚边。
零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连背景的倒计时都变得迟缓。
当他再次开口时,那原本完美无瑕的合成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可以被清晰捕捉的、近乎人类“哽咽”的数据杂音和微小的振幅波动:
“我……似乎……理解了一点点。”他顿了顿,像是在庞大的词库中艰难地检索着最接近那种感受的、最准确的词汇,“那是一种……令人强烈想要立刻‘中止进程’……想要不惜一切代价让‘这种感觉’立刻停止的……信号。”
方嘉钰用未受伤的手,紧紧握住自己那一片灼烫、刺痛不止的手背,感受着皮肤下血管的剧烈搏动。
他看着零眼中那模拟出的、却无比真实复杂的动容与困惑,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
“是的,”他低声说,声音轻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既像是在回答零,又像是在对自己进行最后的宣判,“非常,非常……想要中止进程。”
倒计时在一旁,冷静而残酷地跳动着,不为任何人的痛苦停留分毫。
【117:48:05】
在这最后的、被精确量化的时光里,一个人类,用一个真实的、自我施加的伤口,向一个即将消散的人工智能,笨拙地、绝望地解释着,何为疼痛。
而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个正在后台无情运行着的、最疼的“进程”,无人能够中止,也无人有权中止。
它遵循着爱的逻辑,走向必然的终局。